五月,朝廷絕大多數人的目光都遠遠地飛離紫禁城,投向江陵。
徐爵遠不是第一批奔赴江陵探查情況的人,而最早過去的人已經能將消息傳回到北方了,不知從哪里傳出風言風語,緊跟著便席卷整個順天的大街小巷。
不論有心無心,人們都在偷偷議論著,說當朝閣老張居正的父親病重,是神仙難救。
人們云集著向那些可能繼任首輔的官員送禮,但在這個時候那些人沒有誰傻到敢收。
陳沐就不一樣了,他專門準備張居正送些好話,不過穿著閑服布袍親自登門拜訪了一遭,什么也沒說出來。
這種時候,張居正知道自己即將面臨的是什么,是大展宏圖之時的天降災禍,讓他去留兩難、進退維谷。
哪怕他是神中年,人之常情依舊不能避免。
其實一直到今年初,張居正都過得很舒服。
自他掌國之來,軍事上困擾大明很久的北虜降服,海內薊鎮有脾氣大節制狠的戚繼光威震寰宇、遼東有貪婪成性用兵如神的李成梁軍事天才,海外還有南洋艦隊滅國納地如探囊取物,強大的軍事本就是盛世的基礎。
考成法施行使吏治清明,正在丈量的土地讓各省都多出不少田地,一條鞭法雖說并未讓賦稅總量增加,但有力地減少了無效稅收,再加上安南、緬甸、南洋諸國一年能京運四百萬石米糧,空虛的國庫也終于出現充實之相。
今年次子張嗣修科考也欽定為一甲第二進士及第,哪兒哪兒都是好事。
就這時候,傳出老父張文明病重的消息,是晴天霹靂。
自己老爹病重本身就已經很難受了,還要考慮萬一出事,自己離開之后硬著頭皮革弊許多年的工作會被影響,若單是如此也就罷了——憑良心說,這些年他為人處事已經很能體諒與照顧同僚的名聲,即使有不近人情的話,也只是放在私下里說。
提拔用人確實靠關系、或是照顧馮保感受任命了幾個佞人、蠢材,但大多時候唯才是舉也是真的。
現如今,父親病重,那么多同僚不盼著好也就罷了,反倒盼著他中年喪父恨不得讓路人皆知,你說氣人不氣人?
當一個人遇到問題時,沒誰真的需要安慰,他需要的是解決問題,陳沐解決不了這些問題,尤其面對神中年這樣的人,安慰最是蒼白無力,他比普通人聰明一萬八千多倍,什么事他自己想不通,還需要陳二爺安慰?
陳沐雖然沒安慰,但這倒是自他隆慶年進京以來唯一一次進張居正府邸不尷尬的,張居正不搭理他,他也不搭理張居正,自己在正廳飲了杯茶,主人端茶他也不走。
起身溜達到偏廳,讓游七給弄了些果子蜜餞,吃飽了又飲了杯茶,張居正都以為他走了,傍晚一打聽陳沐又溜達到書房去了,硬賴著在府上吃過晚飯,讓隨從去街上沽了壺黃酒,一個人爬到院子假山上喝了半壺,這才卡著關城門的點暈乎乎地告辭。
臨走還在閣老府邸門口高聲嚎了兩句不知是哪兒來的調子。
“姐兒呀,你好像石皮上青衣那介能樣滑,為有源頭活水來!”
差點被五城兵馬司的巡城兵當賊捉去。
閣老府上人都覺得北洋重臣瘋了——多少年了,撒酒瘋撒到這,在內閣大學士府門前唱風月曲兒,多新鮮?
立在府門前的游七看著陳沐跌跌撞撞的步子,覺得等這場風波過去,弄不好陳二爺千辛萬苦功勛換來的靖海伯都得被擼掉。
陳沐從北京回天津北洋軍府的第六天,趙士楨、徐渭、徐貞明、葉夢熊聯袂在寄國塔尋到陳沐,各個來得急匆匆,臨見到陳沐卻面面相覷一個字也說不出。
最后還是趙士楨對著在懸滿青絲盒、擺滿生牌的塔里寫字的陳沐開口道:“大帥,你去閣老府上,跟閣老都說什么了?”
“說什么?”陳沐回頭反問一句,提起桌案宣紙上寫好的兩句話吹了吹未干的墨漬,顯擺道:“來,看看咱這兩句,如何?”
紙上寫的并不晦澀,筆跡也就泛泛之輩,唯獨立意高得很,讓人一看就知道肯定和寄國塔有關。
上面寫著:英靈千秋享祭,山河萬代隆昌。
“喲,沒聽說帥爺最近進戲館,這楊家將話本里的唱詞怎么都抄…”要不說有文化的人討厭呢,就不讓人裝一家伙,趙士楨搖頭晃腦說一半才發覺捅破了幕主脆弱的自尊心,連忙抬起大拇指非常不走心地說道:“寫得好,就是讓學生來寫,也寫不出更好的了!下午我就找人制匾。”
說罷,特狗腿兒地拍拍胸口,道:“帥爺不必多說,學生知道,這是要掛在寄國塔門口,一左一右!”
看著最大的力學單位面上由陰轉晴,最小的力學單位這才長出了口氣,緊跟著就被葉夢熊推開,道:“陳帥,順天都傳開了,靖海伯從晌午進內閣大學士府邸,直至夜里才出去,還在府門前唱了兩句葷詞,心情大悅,人們對你和張閣老密談了些什么好奇的緊,什么樣的風言風語都有,這可不是好事。”
“是啊!”反應過來自己過來是干什么的趙士楨也連忙問道:“帥爺都跟閣老聊什么了,那么開心?”
陳沐擱下筆,環顧幾人急切的求知眼神。
“聊什么?我要是說,那天我從入府開始,除了一句沒事之外什么都沒說。”陳沐說著自己便輕笑了一聲:“你們信么?”
信么?
徐渭又不合時宜地進入神游狀態,趙士楨跟岳老子對視一眼,看看葉夢熊,把腦袋搖得好似撥浪鼓,夸張地抬起四根手指搖晃著:“四個時辰,四個時辰一句話不說,出府還唱葷歌,還給五城兵馬司捉去半刻——不信,這問誰都不信啊。”
“不信就對啦,我真什么都沒說。”
陳沐非常認真地點點頭,板著手指頭算道:“三個時辰三刻半,陳某吃了三盤蜜餞,齁得不行喝了兩杯四碗涼茶,如廁三次,晚上死皮賴臉蹭了頓飯吃的還不錯,吃飽了又要了一壺金華酒,自己喝了半壺。”
“走的時候自己把自己喝高興了,就隨口唱了兩句詞兒,誰知道叫五城兵馬司的小兵截住,見我腰插手銃一頭短發,夜里又看不清牙牌,拐彎就把咱按衙門里去了——以后還得少喝酒,喝酒誤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