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擊斷舵桿的武裝商船并未讓石岐如愿,熟練的新西班牙舵手在第一時間獲知船舵被毀并告知船長,旋即沒有受傷的水手從下層甲板爬上桅桿,七手八腳將船帆降下,以最緩慢的速度向友軍船艦航去,并就近招呼船艦用勾索把他們拽過去。
整個過程沒有碰撞,僅有一點無法避免的混亂。
但這對石岐來說已經夠了,前面的船艦為避讓受損商船偏航,后面戰船則為商船所阻放慢速度,整齊有序的隊形被迫分開,這就是石岐的機會。
五艘鯊船畫弧而走,始終以右舷炮面對離隊戰船,火炮從前往后伴船體行進有節奏地依次轟出。
它們的艦長落第書生是個較真的人,人狠話少,做事也一絲不茍,在旗軍日常訓練中甚至在香山近海釘下巨木,讓船上每個炮手都在舷窗經過立于淺海的圓木時發炮。
這種單純鍛煉炮手服從或者用直白說法就是沒用的訓練,卻使他的炮手在海戰中以幾乎相同的間隔開炮。
換句話說,船上每門火炮,都大致在相同位置開炮,后炮轟碎前炮硝煙,后面的火炮繼續重復。
炮的角度幾乎相同、發炮位置幾乎相同、目標在海上幾乎不動,精準,也幾乎相同。
石岐船上的炮,瞄的準,基本都能打準;瞄不準,整艘船所有火炮都放空。
從火炮鑄造模具標準化到炮用瞄具,從炮兵操典到炮手對火炮角度瞄具的科學訓練,再加上望遠鏡以及距離測量的進步,決定他們原本就是這個時代最精準的炮手。
十五門十斤炮,中十二炮。
二十門鎮朔將軍炮,中十四炮。
二十五門二斤炮,中二十一炮。
當然,二斤炮在這種級別戰船炮戰中起到的作用,毀船遠小于傷人,傷人又小于嚇人,如果不是僥幸打進炮窗或轟上甲板,只能嵌在船殼上。
有時連船板都扎不進去,毫無用處地留下響聲把船里水手嚇一跳,然后掉進海里。
轟不碎船殼,打得再準也沒用。
即便如此,扶船舷而立的石岐依然清楚地看見敵船遭受重創,左舷接近船首的位置船殼被徹底擊開,能看見下層甲板跑動的水兵正忙著把被轟死的炮手尸體推下海。
受創頗重的新西班牙戰船緩緩轉舵,船首兩門青銅射石炮轟出巨響,在這種距離石砲已有精準,巨石飛曳尖嘯,一顆砸在石岐隊尾艦船側,巨大沖擊甚至讓船體帶起劇烈搖晃,另一邊射空的石彈則在不遠處激起比船舷還高的浪花,直將海水濺至甲板。
船里匠人在下層甲板大聲呼喊跑前跑后。
變形只是其次,依照五百料鯊船的船體強度是扛不住這種重炮轟擊的,此時雖未被砸出窟窿,后果卻比被砸穿還要糟糕——內層船肋與支撐上層甲板的大梁被重擊轟裂,其下一人合抱的撐柱也被撞歪,此時正發出令人心灼的吱呀聲。
一旦梁柱斷掉,其支撐的大片上層火炮甲板將直接塌陷,船體結構也會遭受滅頂之災,這艘船甚至有可能在接下來航行中自己碎成大片舢板。
這艘船的船長是鄭聰,自補鄭老頭軍戶后六年勤勤懇懇,從沒立過大功,就算旁人念在陳沐舊部想給他升官都不行,還是靠著去年林鳳到南洋,海面又出匪寇,剿匪立了功勛才從百戶拔了一級,現為呂宋中衛馬城副千戶。
此次攻關島,到底是以少襲多的兇險之役,石岐本來意思是讓他跟著陳璘中軍押后,不跟鄧子龍這二百五打頭陣,可鄭聰非要跟著,這才從石岐手下弄到船長之職。
就像鄧子龍、石岐這倆小總兵帶九艘船,只有先鋒軍才有這規格,但船長是怎么輪都輪不到鄭聰的。
五百料鯊船,船上連官帶兵滿額一百二,最少六十四,船長要么百戶要么總旗,再加八個船夫,哪兒能輪到副千戶來當船長?
副千戶在陳璘中軍,都是至少率三艘船的船隊長。
石岐知道,鄭聰這是覺得自己功不配位,要打前陣立功殺敵,要不然就算領著從五品俸祿,他在同僚面前抬不起頭是小,部下老卒看不起陽奉陰違才是大。
結果還未登上關島,船艦已受此重創。
鄭聰根本顧不上心里難受,剛才船體受炮彈重擊,把艉樓上下令的他從右舷撞到左舷,扒著船攔才沒被拋飛出去,要不是改進后的船型只剩下象征意義的低矮艉樓,他早被甩出去喝水了。
摔得七葷八素,來不及稍緩傷勢就聽到船體遭受重創,搖搖晃晃地爬下甲板就見歪歪扭扭的撐柱,令他倒吸一口涼氣,“這,這承不住放炮了。”
“千戶,撐不住了。”老船匠忙著讓學徒用木板釘死船殼裂縫,對鄭聰道:“重炮打放,船就要散,告訴石將軍,退出去吧。”
沒受損的船殼,內外是完整結構;船殼被打出大窟窿,至少內部結構還完整;但內部結構壞了,這船就撐不住炮擊后座了,即使有炮車也不例外。
船型改良后吃水深,船體受到壓力也大,必須要有堅固的內部結構才能保證安全航行,如今內部結構已經被破壞,再想參戰是不可能了。
“退?不能退。”鄭聰撿起墜落的兜鍪,重重指指歪斜的撐柱,“讓他給我立著,船不沉它不能倒!”
“底下重炮不能放了,上頭二斤炮佛朗機接著打。”
說罷,鄭聰帶兵回到上層甲板,對舵手道:“跟上船隊。”
他走不了,這會撤出船隊,勢必影響己方船隊士氣,五艘五百料鯊船本就弱于鄧子龍四艘千料大艦,他不能撤。
大局形勢他看不明白,但船艦數量還是能數清,敵我戰局焦灼,勉強可算勢均力敵,若不算那些煩人的小船,甚至他們在大船數量上還占據上風,比拼的就是誰先落荒而逃。
他鄭聰可以不立功,也不能當最先夾著尾巴逃跑那個!
“船沉了!”
就在鄭聰下定決心挨打到底時,旗艦的石岐露出笑容,尾艦遭受重創他能看出來,不過船還跟著,說明問題不大。
真正讓他高興的,是敵軍這艘落單戰艦在連遭兩次齊射后水線下終于被打穿,轉眼海水就漫過底層甲板,拖著船尾向下墜去,水兵都向船頭跑去,顯然已被擊沉。
“準備追擊,敵軍只剩五艘大船,他們該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