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西苑值廬。
這是一處不顯眼的小房子,尤其在殿宇林立的紫禁城中并不顯現,但它曾是朝廷顯貴所在。嘉靖皇帝時,因在西苑煉丹,值廬就成了內閣大臣值班所在,不過如今已經無人使用了。
自嘉靖帝駕崩,隆慶帝再度上朝,內閣成員又回到文淵閣辦事。
不過今日,值廬又迎來兩個老熟人。
高拱擦拭書案灰塵,搖頭嘆道:“這才幾年,內官打掃已倉促至此,案上落灰都不管不顧,宦官是聰明人,知道這里用不著了。”
值廬中另一人較之高拱這山西大漢要清秀得多,是次輔張居正,他點頭感慨道:“值廬小,四五個人就顯得擁擠,東西向既不通風,整日還要被太陽曬,但當時閣臣可不覺得難過。”
“怎么不難過。”高拱詫異地轉頭,道:“太岳難道忘了高某晝出暮歸來值廬點卯?”
張居正輕笑,道:“肅卿兄把家遷到西安門,可不是因為怕日光曬,那不是忙著顛鸞倒鳳么。”
“沒有那時晝出暮歸,如今哪有觀兒?”
高老西老來得子,春風得意。
陳沐要是在這,怕是要瞪眼。原來高拱當內閣大臣時不但翹班,而且還翹班生娃,為了翹班生娃專門把家搬到西華門外!
怕是和高閣老比起來,他陳將軍是極其務正業了。
“閣老今日帶仆重游值廬,是為何事?”
談笑兩句,張居正稍感氣氛輕松,這才對高拱發問,其實他心里知道是所為何事,猜也能猜出八九不離十。
果然,談及正事,高拱當即肅容,開門見山對張居正道:“值廬尚且落灰,已經賦閑的徐閣老,又何必再出山擔任什么講武山長呢,他懂兵事嗎?不過是給陳帥掣肘罷了!”
張居嘆了口氣,突然笑道:“講武堂一定要有山長,徐閣老分量夠重,又不可能再入閣,高閣老何必害怕他啊?”
“我怕他哪里!是你怕他啊!”
“我問你徐階兒子呢,徐璠現在在哪?是不是放了,他魚肉百姓禍害一方。”高老西一說就急,掌拍桌案激起灰塵彌漫,嗓門也不小,道:“有人說是張居正收了三萬兩黃金!”
“你說你要與我聯手富國強兵,現在你堂堂內閣次輔為黃金你幫他做事?先帝讓我顧命,你同徐階篡改遺詔;我判徐璠發配充軍,你改他充原籍衛所;我讓陳沐建講武堂,你傳信讓他讓位請徐階出山!”
“陛下龍體江河日下,內閣政令尚不統一,倘有一日泰山傾,十歲太子如何治理天下?你我要輔佐太子成人,可你讓我如何與你聯手治國!”
高拱急吼吼地手指張居正,可謂是極其無禮了,他大聲嚷嚷,張居正一直看著他,直到他說出‘泰山傾’,這才連忙制止道:“肅卿兄慎言,你有治國之重任,何必如此性急啊!”
高拱的憤怒,像重拳打在棉花上,氣急了自己,張居正依然面色平淡。
“徐閣老是我的座師,難道有一天高閣老做了錯事,吳巡撫就能對你痛下殺手了嗎?當今之世正德、嘉靖先朝遺留之內外交困亟待革弊,老師保守有余革新不足,是仆活動將其驅出內閣,他的子侄做了錯事仆一定要辦,所以讓海瑞去松江;可老師在位時得罪過多少人,閣老讓徐璠發配充軍至邊疆那就是要借刀殺人斬草除根。”
“陳帥的肘子那么寬,徐閣老掣不到他的肘。他太年輕,你我二人在內閣一月可壓下彈劾他的奏疏十幾封,再讓他立為山長,豈不是拿他豎成靶子讓人打,高閣老知人善用,難道要看著火坑讓他往里跳…”
“他跳個屁!”
張居正說徐階家事時,高拱漲紅著臉不說話,他也說不出話,因為他確實就是想斬草除根,但等張居正說到陳沐,高老西終于能說上話了!
“朝廷言官就都是瞎子,還說什么陳鎮朔交手發銀收買人心、另立講武圖謀不軌,他們知道個屁!那就是個北疆的過路客,小鎮朔整天想的都是把北疆的窟窿補上就去跳海,他會去跳火坑?”
“跳…跳海?”
饒是張居正絕頂聰明,聽到這話都愣了愣,他就說高拱今日怎么不太正常。
“肅卿兄,陳鎮朔,又做什么了?”
高拱的心眼不大,稱不上心胸寬廣之人,他的眼也不大,能被他看見的人不多,但無疑對張居正,他既心中寬闊、又能高看一眼,吼了一頓心里也暢快了,揮手道:“還能如何,你知道陳鎮朔攢了幾十萬兩金銀?”
張居正點頭,這不是什么新消息,陳沐有錢是內閣公認的。在這一點上張居正與高拱意見一致,能辦成事情的人就算是貪些錢財都不是問題,更別說陳沐只是自己想辦法給朝廷摟銀子的同時沒忘了自己。
這無傷大雅。
“那你知道,他攢銀子不買田置地,是為了什么?”
高拱嗤笑一聲,從衣袖里取出書信遞給張居正,收攏著衣袖沒好氣道:“他要去海里給大明開疆辟土,這是個跟你一樣的人!”
書信上還能有什么?是吳兌傳來的書信,讀來振聾發聵。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是隔著海也是王土。
多執拗的傻孩子?
但是很快,張居正猛然抬頭,捧著書信難以置信地望向高拱,高拱知道他驚訝的是什么,苦笑頷首,山西大漢抬起食指晃晃,道:“他說要為朝廷攢一百萬兩白銀,南征不費朝廷一兩銀,還說派俞大猷、湯克寬出海,一年能運回五十萬兩,兩年回本。”
天真啊!
張居正搖搖頭,轉頭望向值廬外夏末刺目的日光,只是五十萬百萬兩,就寄望能打動朝廷南征,他究竟該怎么說陳鎮朔呢?
陳沐是生財有道,但他沒想過更深層的東西,南征至少動員五萬軍兵、為他們運籌輜重與運力、帶來的民心震動、一系列推演反映及所需要冒出的風險。
是百萬兩沒用的白銀所能彌補的?
高拱道:“他說的沒錯,朝廷需要這筆錢。”
張居正不置可否,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說得好聽,他想跳海可以,但不可拉上大明一起跳。”
“正合我意。”
高拱笑了,這一次,他和張居正達成一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