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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書信

  隨萬全都司進入農忙,諸衛旗軍在一點一點習慣陳沐的練兵手冊,在陳沐看來最直觀的感受就是旗軍因違反紀律遭到懲罰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從一月上萬次懲罰記錄,到如今一月上千次,這是可喜的進步。

  在陳沐的嚴令下,今年農忙不關正軍的事,全靠軍余下地干活,因為萬全都司的旗軍變多了。這幾個月各衛指揮使都忙著勾軍,爭先恐后各顯神通地勾軍。

  《旗軍操練手冊》給身在各個位置的旗軍制定嚴格的量化考核標準,但唯獨沒有指揮使的考核,陳沐在今年對指揮使的考核就是——看誰麾下的旗軍多,每月一統計,進步最大的有獎勵且記功,進步最小的有處罰并把自己應得的那份給有獎勵的指揮使。

  接連受處罰三次,換個指揮使。

  宣府的指揮使太多了,每衛都有不下十個指揮使等著座這位置,陳沐不生產指揮使,他只是指揮使的搬運工。

  旗軍多了,軍余也就多,軍田還是那么大點兒地,這就意味著今年宣府萬全都司給宣府地方、朝廷繳納的賦稅會少一些,這件事陳沐已經將手本奏了上去,總督王崇古沒什么說的,直接給陳沐批了。

  沒見過哪個總兵官能自帶軍費上任的,陳沐這是獨一份,原本春季需要吏部給宣府京運餉銀三萬兩,因為陳沐的上任,不需要了。

  宣府這邊剛給三萬營兵發下去年欠下的三月軍餉,王崇古愁得腦殼大,思前想后就想到陳沐這剛靠煤球賺了一筆,就派人送信問陳沐宣府今后能不能供給十個月軍餉,由陳將軍從煤款里折色倆月支出。

  信送到,陳將軍就已經給營兵把今年頭里兩月的軍餉手把手發了,六萬兩白銀,說發就發,一點兒不帶推辭。而且還打報告說今后宣府地方營兵由宣府管八個月,每年一二、六七月由萬全都司支出。

  除此之外,宣府明面兵額減少兩萬,由十三萬減至十一萬,革除吃空餉,減輕朝廷壓力。

  這事兒讓王崇古剛對陳沐升起的好意轉眼變成慎重,這就是個火箭,你永遠想不到他會往哪兒飛往哪兒炸。

  朝廷兩京一十三省,哪兒沒吃空餉的事?哪兒都有。誰不知道吃空餉的事?誰都知道。

  可誰敢管、誰又能管?

  這是個連帶問題,不是單單一個將帥貪瀆就能說清楚的事,是連鎖性質——戶部給餉不足數、軍兵戰死缺額就不能補、兵部就不愿清軍、地方更不樂意拿少餉,然后就出現吃空餉。

  要是單單一個貪瀆,這事早解決了!

  關鍵原因在于宣府在籍軍士十三萬,戶部什么時候真給發十三萬餉了?他發的永遠都是荒年五六萬、豐年八九萬,兩相一抵,實際上為的還不就是盡量不讓拋頭顱灑鮮血的軍兵挨餓受凍?

  但王崇古知道,任何一個總督都知道,用這種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方式來解決問題,不過是飲鴆止渴。

  終有一日,朝廷財政更困難的時候,發現你十三萬軍兵領七萬餉也能過,那我發三萬行不行?那我干脆今年不給你發是不是也能熬得過去?

  那好,我先把銀子用到更重要的地方去。

  真發生這種情況,誰能給朝廷兜底?

  沒人。

  可這事能怪誰呢?怪武將、怪總督、怪戶部?這事真不怪戶部,朝廷就是沒錢,年年賦稅收上來挺多、但花出去更多,每次一統計就是赤字,戶部又不造錢,那就是個拆東墻補西墻的地方,所有人沒錢了都能找戶部伸手要錢,可戶部找誰要去?

  就是把戶部尚書殺了,他也沒錢。

  張翰在陳沐眼中就是明朝官員的縮影,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危機啊,封疆大吏有切身的南倭北虜、國都重臣有糟糕的財政危機,北方蒙古土蠻時常入侵、南方叛亂頻發,還有那屢屢決口的黃河。

  為何百年大計通通不用,單盯著些三年五載蠅頭小利?

  因為整個大明由君到臣都在戰戰兢兢地維持,勉為其難之下誰敢去想百年之后的事?

  眼下三年五載,都過不下去了!

  但像陳沐這樣就好嗎?

  張居正在送給鎮朔將軍的書信中一針見血地指明了陳沐這樣做的不妥之處,這會加大地方權力而影響中心穩定,這并非救國良藥而只是另一層面的輕公室而重私門。

  無非這私門不是趙錢孫李,而是他陳氏罷了。

  盡管陳沐掛將軍印,但他在閣臣心中并非名將,這個不曾考取文治功名的年輕后生在高拱與張居正眼中是要劃分到‘能臣’范圍內的。

  名將是什么?是戚繼光馬芳那樣,朝廷給命令、予資源,他把兵練好,練得別人都不敢來打他鎮守的地方,用政治力量去解決軍事問題。

  陳沐是嗎?

  他沒有,如果不是議和的大環境,陳沐至多是良將,他鎮守的地方將會是雙方沖突最嚴重的爭奪點,他仰仗銃炮堅利,他能贏。

  但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

  那是勞民傷財的大混蛋。

  陳沐到任地方不打仗,負責解決問題,上任三月,把宣府兵額減了兩萬,為朝廷剩下十萬兩白銀、而且本職工作練兵御寇還做的挺不錯——這是能臣。

  就是方法非主流了些,所以閣臣是有疑惑的,你這么瞎搞下去,會不會亂套呀?要不要先穩一點。

  陳沐在寫給張居正的回信中這樣說著:在下深知此非解決之道,但身處此際,革新之鴻才尚有掣肘不得騰飛,且在閣老陳六事皆成之前,徒效奮勇,以此權宜之計撐過一時罷了。

  也許只有給高拱、給張居正寫信時,陳沐心中對這片土地的危機感才能稍有展現,因為他們有足夠的天資與才能,也處在相應的地方,能看見危機的冰山一角。

  “將軍,這是什么?”

  當陳沐拿他的狗爬字書稿交給趙士楨,請他謄寫一份派人送往京師時,趙士楨指著書信末尾大片劃去遮蓋的墨漬問著。

  陳沐笑笑,道:“總有些心里話,不足于外人道,沒事,你去謄寫吧,不要管那里就好。”

  看著趙士楨頷首點頭吹著書信坐在書房主座謄寫,陳沐撐開窗戶任由清冷春風鋪面,院子里的花開了。

  有些話可以忍住不說,但他不能不寫下來在自己心里頭過把癮。

  在信稿劃去的墨漬下,陳沐曾這樣寫著。

  “你跟皇帝,多喝牛奶、少吃春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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