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登天了。
盡管品級上升沒多少,但陳沐在乎的顯然是權力,手上的權力。
萬全都司給他領導所有衛所的權力,宣府總兵給他節制宣府所有兵事的權力——這意味著他的權力,隨皇帝一句話膨脹數十倍。
其實陳沐對隆慶皇帝封他的炮為鎮朔將軍陳公神炮,并不滿意。
非常不滿意!
叫什么將軍都好,但帶上他的名字就不好了。
因為陳沐覺得十斤炮得到皇帝賜名后,在不久的將來薊鎮將會出現這樣的一個情景,當青山口遇到襲擊時,會有一個做把總的死小孩在戰場上喊出這樣的話。
‘把我爹拉出來!’
陳將軍認為這非常不好,所以在他得到朝廷封賞官職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去信戚繼光,當然少不了作為后輩非常尊敬的拉關系與感謝,最重要的是,多讓小陳把總學學車營、學學佛朗機,十斤炮那種大玩意兒不是小孩玩的,讓他離遠點。
實際上后面也還是寫信,寫給首輔、幾位次輔、寫給陜西宣大總督王崇古、寫給兵部尚書譚綸與侍郎吳桂芳劉燾,為了向他們請示。
不單單為釋放善意,他也確實需要了解宣府,這跟單單萬全防線不同,比方說他的職責之一還有引邊民南歸,這項職責如何做,他就不太清楚。
當然也少不了寫給南京工部尚書張翰的信,那位老爺子對他有知遇之恩,盡管他早在聽說張翰調往南京后就去信,不過此時他顯然需要再去信一封——借人。
工部工頭雖貪瀆、工部匠人雖懈怠,但無論如何都不可否認,天下間最優秀的匠人受工部調遣這個鐵律。
以前他是沒能力,對工部敬而遠之,但現在情況不同了,拿到一鎮總兵之權,他已經有資格向工部提一些要求,獲取一些幫助。
皇帝讓他去造炮,但陳沐不可能到宣府只干練兵、備寇、造炮、帶回邊民這四件事的。
笑話,陳將軍的衛所可能只干這幾件事么?
其實陳沐更想借此機會向朝廷告假回廣東一趟,明年再回來,為兩件事。
他確實該結婚了,沒有人把事拖這么久的,但他沒有辦法,只能向播州去信一封說明情況。
值此與土默特議和之時,連兵部尚書侍郎得病都走不開,更別說他這受命鎮守宣府的邊臣大將,就是想回去生兒子都不可能!
除了結婚,陳沐也想回南洋衛看看情況。
因為隨著他受封萬全都指揮使,過去南洋衛指揮使的官職被正式解去,最理想的情況是白元潔能接任指揮使,那是不影響南洋衛發展最好的情況。
但這件事并非陳棉花能絕對控制,最多只能借熟人譚綸未回鄉養病前希望能得到一些幫助,譚綸未必會買賬便是。
如果他一直是南洋衛指揮使,那么沒問題,哪怕他當完只要有朝廷世蔭,兒子接著當都沒事。但當他手握北方萬全防線都司大權,還想攥著南方邊衛不撒手,則未免把手伸得太長令人厭煩。
兵部。
“白靜臣了解情況,他知道衛軍應該怎么練,部堂,南洋衛港正給朝廷造大船,能放十幾門炮的大船,不是佛朗機那種小玩意兒,就是永定門下陛下賜名鎮朔將軍的千斤重炮,那是船炮。”
陳沐翻出包里張永壽這次送來衛港大鯊船的構圖,遞給譚綸,道:“三十艘,三十艘五百七十料的炮船已經下水,其中交給廣東水師參將陳朝爵巡行外海,他的艦隊由六艘五百料大鯊船與十二艘二百六十料鯊船組成,如果再碰上倭寇,一輪齊射就能把他們的小船轟碎!”
“如果現在南洋衛換指揮使,這一切停下來,那這些都沒了,船會壞、人會死。十年二十年后,衛所依然松憊…”
譚綸一直靜靜聽著,等陳沐說罷,這才道:“陳將軍,沒有倭寇了,我等已將其殺絕。”
譚綸也是南將,盡管他是文官,可實際上他才是親手殺死倭寇最多的明朝將領,以知府的身份。不靠鴛鴦陣、不靠鳥銃火炮,唱一臺大戲持一柄腰刀,他自己都不知道殺死多少倭寇。
他太清楚,只需要看一眼船圖就明白,這東西不是為倭寇而生的,與倭寇相比,這樣的戰船就好像用大炮去打螞蟻一般。
“這種船,是為你在廣東武舉鄉試里所做海政,你想面南開戰,去奪馬六甲。”譚綸一語中的,此言即出,就連一旁飲茶的吳桂芳都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只有侍郎劉燾不明白譚綸說的是什么,就聽譚綸接著道:“你在南洋衛,為的都是這件事。”
陳沐沒有說話,他沒想到譚綸看過他的武舉試卷,但兵部堂中對此最震驚的絕非陳沐,而是吳桂芳。
往事歷歷在目,吳桂芳一直是欣慰的,他在兩廣提拔一個在戰事中初顯崢嶸的小小總旗任千戶,破格至極。如今堪堪幾年過去,那個小總旗以戰功以材勇官拜鎮朔將軍,領萬全防線,他是應當欣慰的。
但他昏花的老眼想象不到,那個小總旗想做的比這個要多得多。
他以為鎮服濠鏡澳上的番夷,這件事就已經結束了,繼續維持下去,就很好,卻沒想到陳沐想面南開戰,打到馬六甲去。
最重要的一點,陳沐在此時表現出的沉默,是說明譚綸說對了——他就是要開戰,要打馬六甲。
“大明的威脅,是北方,你看見了,虜騎南下輕則破大同山西,重則兵臨京師。”譚綸攥手成拳錘在茶案,道:“千瘡百孔之下,何來余力面南開戰,有百害而無一利!”
“大明有許多百姓,可你知道為何你兵鎮宣府,陛下依然讓你率民南歸?天有好生之德,兵為不詳,陛下不愿讓百姓死于非命。”
“你知道百姓是什么樣子,也許你想,百姓總會死的,可死于死之間,有大不同;他們可以在大明的土地上餓死、可以在大明的土地上病死,那是當地官吏不作為,可罷免可整治,可勵精圖治!當他們在塞外、在海外,在我大明所鞭長莫及之地像野狗般為人宰殺,你怎么辦!”
譚綸搖搖頭,看向陳沐:“你沒辦法。”
“我以為大明的問題不在南倭北虜、不在文恬武嬉、不在貪腐也不在過于富庶或國庫貧窮,而在穩定。”陳沐也跟著搖頭,“自建國初就是如此,穩定,各級官吏要的并非進步而是穩定,現在可以穩定,名臣滿朝武材遍地,大明當然穩定。”
“三十年五十年后呢,譚部堂、吳侍郎…請容沐恩晚輩告辭。”
說服不了人,陳沐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說下去,說得多了仿佛他是個憤怒青年。
“陳將軍!”
陳沐已經起身走出幾步,被譚綸叫住,譚綸也已起身,他對陳沐道:“老夫要請假還鄉,會告訴五軍都督府,仍以白靜臣代南洋衛指揮,先把宣府做好吧,海政的事,決定不在你我,稍安勿躁。”
陳沐轉身行禮,緩緩走出兵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