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端坐的不是別人,正是隨著天機閣坍塌而淪為樓中囚的莫七難。
他頭上挽著木簪,身上穿著有些年頭的薄袍,墨白相間猶如繪在畫中的山水交相輝映。
他雙眼蒙著黑布,唇色煞白還有些龜裂。額前數縷新生灰白摻雜的發絲飄蕩,無風而動,伴著稀碎的胡茬瞧著略顯滄桑。相比起往日天機閣年輕閣主的書卷氣模樣,此時此刻的莫七難真正是歷經磨難惹人心疼。
帝王盟所謂誅天機一戰雙目盡毀的莫七難雙手握著熱氣升騰的杯盞,露出苦笑:“哪有那么容易?”
公輸老祖捋了捋胡須:“這話真不像出自你莫七難之口。”
雙目蒙裹著黑布的莫七難說道:“一萬年,這座天下的化劫境尊者春去秋來猶如繁花開落,姹紫嫣紅何止萬千?然而最終能夠堪破玄關長青不老神引稱圣的攏共才雙手之數,可見大道雖朝天,卻也難走。”
公輸老祖說道:“智慧徹悟是非執著,十天顯圣八字不占,走得艱難那是意料之內。你不同,你是莫天機的兒子,天九刃的師侄!”
莫七難打斷對方,苦笑說道:“我還是天機閣掌舵人,也是你公輸老祖的階下囚座上賓。”
公輸老祖哈哈大笑。
擱下手中佛串,兩人舉杯…
莫七難無聲喟嘆。眼前的黑暗隔絕了光明,卻沒有隔絕這一身的落魄,他不知不覺低下頭,身心俱疲,復有何求?
他忽而想起自己的女兒。
作為知心故友的公輸老祖漸漸散去蒼皺老臉的笑意,深深吸了口氣:“曾經拿起的往往最難放下。你所掛念之人,其實不是那個丫頭,一直都是她。”
月色滿高樓。
李星云并不清楚九層佛塔樓上有無人愁,事實上他的心思亦不在塔樓。他全神貫注瞧著亭外湖潭,見那明月倒映其中,相照三方佛塔,竟然形成了三潭映月的奇異景色,有些嘆為觀止。
忽而夜色起了風,撩動湖面映月波光粼粼。
李星云神色微動,接著收回視線,抬首望了望那輪高掛云霄的玉盤。他很清楚,三潭映月也好,一十八月圓也罷,終究不過是障眼法。
李星云說道:“請現身就坐?
明月灑落一縷縷銀色的光塵,翩然飛舞宛若輕紗,最終飄落在書生面前,凝聚出那異族裳的身影。
李星云不覺訝異,心想或許這就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他問道:“謝晉元已遭你毒手?”
依舊以百煉不破面容示人的異族裳沒有理會李星云的追問,他自顧自瞧著衣衫鞋帽,似乎還在為被當眾識出破綻而耿耿于懷:“真的這么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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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星云知其所指,搖了搖頭:“知己知彼先入為主而已。何況真正的百煉不破本就已是個死人,任你裁衣之術高玄奧妙,也無法撼動烙印吾心的事實。”
豁然開解心結的異族裳露出自得神色:“此言非虛。想當初本座裁衣扮那鬼谷林逍遙王,呼風喚雨屠戮四方。風雪銀城和絕云嶺更是神幻十天顯圣井中月和藏鏡人,俱是天衣無縫的角色。莫說是你,就連那天刀和洛長風,以及妖族諸強都未能識破本座面目。”
字里行間的輕描淡寫于李星云心底掀起駭浪驚濤。曾聽洛長風提及些許過往舊事,包括對井中月藏鏡人的身份懷疑,畢竟風雪銀城和絕云嶺的驚鴻一現太過巧合。只是他們萬不曾料到,那些憂思與疑慮竟都出自眼前人。
李星云問道:“你的裁衣之術,總該不會只對亡人起作用。”
“當然不是。井中月和藏鏡人神秘至極且修為不弱,豈能似那鬼谷林自稱逍遙王的螻蟻一般隨意踩殺?”
“果然。”
“果然如何?”
“十天顯圣之中那二位歷來是龍藏于淵,此間天下對其知根知底的恐怕不足雙手之數。之所以被你裁出臉譜衣皮,說白了,全因那二位百年千山萬徑不見蹤影,無人識得根基,自然辯不出真假。”
“和李圣人談天,舒心愜意。”
李星云笑了笑:“你殺了逍遙王,八方風雨的山中人吳甲子思及同門之誼可能會尋你拼命。”
異族裳聳肩,不以為意:“兩座天下都在開戰,本座豈會在意敵手多寡?”
李星云點了點頭。任自己說的天花亂墜神乎其神,關于吳甲子的傳說與瘋狂,還是需要對方親身體會方能深刻…
言歸正傳。
謝晉元生死不明,李星云滿 腹擔憂,所以重復追問:“你還沒有回答我的第一個問題。”
異族裳起身,亭中負手漫步。沉思了稍許,忽而抬頭看著端坐的李星云,瞧了瞧月光照亮的身影,朦朦朧朧,巍巍浩然。
異族裳說道:“巧了,本座這里剛好也有幾個問題。”
李星云說道:“交換答案,我有些吃虧。”
異族裳說道:“李圣人心中自有度量,以三換一,相信你不會拒絕。”
李星云說道:“你要問禪?”
異族裳笑道:“與佛祖問禪?本座拎得清自己。”
李星云也笑了:“既不問禪,我便放心了。”
想來古今千萬載,佛祖懼問禪,在李星云這里也是獨一份了。
異族裳第一個問題:“敢問世上最難事?”
李星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世上無難事…”
然后抬眼看著異族裳,想起自己那位當年走后門而入書院的十子同袍,補充說道:“只要銀兩足。”
異族裳呵了一聲輕笑:“這個答案,可真不像出自佛祖之口。”
李星云說道:“出自書生之口,卻是江滿樓的答案。”
“江滿樓?”
“你潛伏此間頗有年月,應該聽說過他。”
“何止聽說,簡直如雷灌耳。”異族裳不予爭辯,“第二個問題,何為凈土?”
李星云依然無需思考:“眼中所見,皆為凈土。”
異族裳蹙了蹙眉:“這又是哪位的答案?”
想到那家伙棋開大世后身上背負的沉沉使命,李星云說道:“十子同袍,也是我的小師叔洛長風。”
異族裳覺得意外:“這般宏愿…你那位十子同袍看來也是個心懷天下的人物!只可惜白瞎了那身濃重煞氣,有趣。”
李星云說道:“還有一個問題。”
異族裳重新落座,神色破天荒的露出些許認真:“我想知道,如何今日不憂傷?”
李星云正要開口。
異族裳忽然打斷,鄭重其事道:“這一次,我想聽聽李圣人自己的答案。”
李星云微笑:“何妨將今日事明日想,偷得浮生一日閑,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