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的那刻,望著似曾相識的菩提山,洛長風恍惚想起十年前上山參加書院入學考試時的情景。
熱鬧的菩提山,山上隱約可見嶄新卻又如故的書院,山腳兩旁的攤位,還有身邊的十子同袍。
一切是如此的熟悉。
恍如昨日。
就連重新修整的登山路,都做到往日九成的模樣,難以想象,師兄為了書院重現人間究竟耗費多少心力。
應天領著洛長風等人來到書院門前,在那些年輕學子與家眷滿是好奇的目光下入了院門。
他們自然有些顯眼。
尤其被人認出洛長風的身份之后,書院門前更是引來一片軒然大波。
早在書院廣布天下招生時起,就有人開始揣測風雪銀城城主洛長風是否會回到書院執教。
十年里坐擁銀城聲名正盛的洛長風刀劍之上的修為早已是天下共識。
半年前刀劍會的圓滿也向世人證明了他的影響與號召力。若能重歸書院執教,必然是天下年輕一輩的福分。
而今書院門前親眼所見洛長風與十子同袍盡皆歸來,更加讓他們堅定拜入書院修行的決心。
湖邊有筏。
嶄新的竹筏。
洛長風熟練地解開繩結,乘筏過一線天,然后風雪撲面。
漸欲迷人眼的風雪里,他遠遠的瞧見院落后雪山之頂有兩道人影。其中一人是師兄無疑,而另一道背影看著有些蒼老。
初始時,他不確定那人是誰。可漸漸臨近,便能感受到忘情川風雪里隱隱夾雜的刀意,洛長風才知原來是天刀斷千劫前輩。
心中不免好奇起來。
當初風雪銀城一別后,據聞天刀便閉關沖圣不問世事。前不久聽說這位刀道前輩會應邀出任書院行字門客卿,洛長風便有所猶疑,心想莫非天刀前輩已入神引境?
否則為何會擅自出關?
既來之則安之。
洛長風將雜念拋諸腦后,上了雪山。
雪頂有四座墓碑,都是洛長風親手所立。墓碑上結著一層晶瑩的冰,看著該是師兄清掃過不久。
洛長風站在皇甫毅與天刀身后,想了想,對著斷千劫前輩施了一禮:“前輩。”
然后間隔了四息,他用這四息的時間說服自己,于是又道:“師兄。”
世間有許多不可改變的事實。
在洛長風奄奄一息的時候,師兄從他身上取走三十六字蓮生訣落井下石是事實。
可書院覆滅之前,師兄為他遮風擋雨提起護院刀也是事實。
洛長風重鑄心境醒來后,想過無數次面對師兄時的場景,哪怕是現在,他仍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才是對的。
該記恨師兄嗎?
相比起他欠下的恩,即便師兄真的一刀將他頸上人頭砍去,也無法抵償那份債,又怎敢記恨呢?
可他終究不是圣人。
恩情與怨恨也從來不是能夠相互抵消的東西。
于他來說,師兄畢竟是特殊的。
他可以接受一個素未謀面的惡人處心積慮將自己殺死,卻無法接受心里敬如父的師兄對自己的半點兒責備,更別提背叛。
這就是他對師兄的感情。
他希望師兄留給自己的認識是完美的,沒有任何瑕疵的。一旦出現裂痕,便也是永遠不可磨滅和愈合的。
所以他很矛盾。
在沒有想清楚如何處理這矛盾之前,只能隨心。
天刀斷千劫的目光從藏書樓老刀魁墓碑上收回,心中長嘆。
原以為風雪銀城親眼見識過屠刀之后,他可就此了卻心結,閉死關入圣。可當他真正閉關之后才發現,一直困擾的心結并不在此。
他始終放不下一段往事,有關斷煙客的往事。
可以說世間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斷煙客,也沒有人比斷煙客更加了解他。然而斷家歷代天刀與刀魁彼此的宿命使然,讓他始終覺得有愧,對斷煙客有莫大的愧疚無法釋懷。
或許這正是斷家歷代天刀無法入圣的真正原因所在吧。
他想起離開斷家前進入刀山禁地的那兩個孩子,心中又是一陣惋惜。
他轉身下了雪山,出了忘情川往藏書樓走去。
從此天刀斷千劫將會是書院藏書樓里的一名普通先生,正如那老刀魁斷煙客生前一樣。
忘情川里只剩洛長風與師兄兩人。
兩人站在院落后的雪山巔,一前一后,久久沒有說話,就連肆無忌憚的風雪也無法打破這凝固的氛圍。
洛長風看著師兄背影,確切的說應該是燎原劍柳燒天的背影,他心緒很亂,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更不知師兄在想些什么。
他們就筆直的站著,良久之后,風雪已落滿身。
負手而立的皇甫毅看著無相道宗的墓碑,終于開口:“老師曾對我說過一段往事,一段關于他從老祖手中接過屠刀,又如何徹底將其駕馭而不受魔性控制的往事。”
皇甫毅乍一開口,便讓洛長風心中蕩起漣漪。
他詫異的看著師兄。
似乎猜想到某種可能的他微微蹙眉,然后那雙眼睛里有淚光泛濫。
他聽到了一段故事。
一段老師說與師兄,師兄又說與自己的故事。
那段故事很長很久遠,可洛長風聽入耳中,就好像發生在昨日一樣,而且是身臨其境的那種體會。
因為這段故事讓他徹底明白祛除屠刀魔性的兩種方法。
一是修佛。
修成與屠刀魔性等同威力的佛法,然后學那立地成佛的行腳僧一樣,以佛性克魔性。
二是重鑄心境。
找到易被屠刀魔性駕馭的自身心境弱點,力求碎心,破而后立,方能真正成為屠刀之主。
兩相比較之下,老師認為去靈山修佛不太現實。
畢竟屠刀魔性極強,若要修成等同的佛法,豈止需耗費千百年光景這么簡單?最重要的一點,老師做不了四大皆空的和尚,所以便選擇了第二種方式。
重鑄心境。
就像洛長風半年里經歷的種種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