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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六章 秘密之謁

  這些天里在談判之外的私下交流,雙方其實都獲益匪淺。

  而此時此刻,伊藤博文所表現出來的胸襟、氣魄和擔當,可稱得上一代人杰!

  在各自簽約完畢之后,雙方交換了條約文本,舉行了一個簡短的發布會后,日本使團成員便匆匆離去。

  而這份被稱為《天津專約》(又稱《天津專條》、《乾日天津專條》、《朝鮮事件專約》或《朝事天津專約》)的條約的簽定,宣告了“乾日甲申戰爭”的正式結束。

  《天津專約》的主要內容為:

  (一)乾國此次出兵保護屬邦(被保護國)朝鮮,鎮壓發動政變之亂黨,乃宗主國(保護國)應有之義,日本須當承認朝鮮為乾國屬邦,不得再在朝鮮駐兵。

  (二)日軍在朝鮮為害極重,故賠償乾國200萬英鎊(合乾國白銀約萬兩)兵費,年內付清,不得拖延。

  (三)在朝鮮之日本僑民,由乾國駐軍保護,與在朝鮮其它外國人同,日本不得派兵,日后朝鮮如有變亂,日人受害,亦由乾軍保護,日軍不許入朝。

  (四)日本與朝鮮再有訂約,須經乾國議準施行。

  (五)日本另行給予朝鮮撫恤受害者家人及宮室民屋艦船毀損之款銀100萬兩,年內付清,不得拖延。

  (六)自訂約之日起,雙方罷兵,結束一切敵對行動,乾軍釋放日軍俘虜,撤回在日艦船,并命薩摩軍艦撤回。

  林逸青注意到了日本使團的匆匆離去,他知道其中的兩個人要去哪里,嘴邊露出了一絲微笑。

  穿過長長的隧道,便進入北京的地界了。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

  一個渤人裝束的姑娘從對面座位上站起身子,把伊藤博文座位前的玻璃窗打開。一股冷空氣卷襲進來。姑娘將身子探出窗外,仿佛向遠方呼喚似地喊道:

  “管事先生,管事先生!”

  一個把圍巾纏到鼻子上、帽耳聾拉在耳朵邊的男子,手拎提燈,踏著雪緩步走了過來。

  伊藤博文心想:已經這么冷了嗎?他向窗外望去,只見乾國鐵路人員當作臨時宿舍的木板房,星星點點地散落在山腳下,給人一種冷寂的感覺。那邊的白雪,早已被黑暗吞噬了。

  “管事先生,是我。您可好啊!”

  “哎喲,這不是博西勒姑娘嗎!回家呀?又是大冷天了。”

  “聽說我弟弟到這里來工作,我要謝謝您的照顧。”

  “在這種地方,早晚會寂寞得難受的。年紀輕輕,怪可憐的!”

  “他還是個孩子,請管事先生常指點他,拜托您了。”

  “行啊。他干得很帶勁,往后會忙起來的。去年也下了大雪,常常鬧雪崩,火車一拋錨,村里人就忙著給旅客送水送飯。”

  “管事先生您好像穿得很多,我弟弟來信說,他還沒穿西服背心呢。”

  “我都穿四件啦!那幫子毛頭小子遇上大冷天就一個勁兒地喝酒,現在一個個都得了感冒,東歪西倒地躺在那兒啦。”管事向宿舍那邊晃了晃手上的提燈。

  “我弟弟也喝酒了嗎?”

  “這倒沒有。”

  “管事先生這就要回家了?”

  “我受了傷,每天都得去看大夫,唉。”

  “啊?這可太糟糕了。”

  身上罩著羊皮袍子的管事,在大冷天里,仿佛想趕快結束閑談似地轉過身來說:“好吧,姑娘路上多保重。”

  “管事先生,我弟弟還沒出來嗎?”叫博西勒的姑娘用目光在雪地上搜索,“請您多多照顧我弟弟,拜托您啦。”

  她的話聲優美而又近乎悲戚。那嘹亮的聲音久久地在雪夜里回蕩。

  火車開動了,她還沒把上身從窗口縮回來。一直等火車追上走在鐵路邊上的站長,她又喊道:

  “管事先生,請您告訴我弟弟,叫他下次休假時回家一趟!”

  “好的!放心吧!”管事大聲答應。

  博西勒關上車窗,用雙手捂住凍紅了的臉頰。

  通過剛才的對話,伊藤博文能夠判斷出來,這個叫博西勒的渤人姑娘的弟弟,從今冬起就在這個將要被大雪覆蓋的鐵路信號所工作。伊藤博文知道這一情況以后,對她越發感興趣了。

  但是,這里說的“姑娘”,只是伊藤博文這么認為罷了。她身邊那個男人究竟是她的什么人,伊藤博文自然不曉得。兩人的舉動很像夫妻,男的顯然有病。陪伴病人,無形中就容易忽略男女間的界限,侍候得越殷勤,看起來就越像夫妻。一個女人像慈母般地照拂比自己歲數大的男子,老遠看去,免不了會被人看作是夫妻。

  伊藤博文是把她一個人單獨來看的,憑她那種舉止就推斷她可能是個姑娘。也許是因為他用過分好奇的目光盯住這個姑娘,所以增添了自己不少的感傷。

  已經是三個鐘頭以前的事了。伊藤博文感到百無聊賴,發呆地凝望著不停活動的左手的食指。因為只有這個手指,才能使他清楚地感到就要去會見的那個女人。

  那個薩摩島津家唯一的幸存者。

  奇怪的是,越是急于想見到她,她的形象就越發顯得清晰,雖然他并沒有見過她,只在情報人員的報告中看到過她的手繪畫像。

  伊藤博文想著想著,不由地把手指送到鼻子邊聞了聞。當他無意識地用這個手指在窗玻璃上劃道時,不知怎的,上面竟清晰地映出一只女人的眼睛。他大吃一驚,幾乎喊出聲來。大概是他的心飛向了遠方的緣故。他定神看時,什么也沒有。映在玻璃窗上的,是對座那個女人的形象。外面昏暗下來,車廂里的燈亮了。這樣,窗玻璃就成了一面鏡子。然而,由于放了暖氣,玻璃上蒙了一層水蒸氣,在他用手指揩亮玻璃之前,那面鏡子其實并不存在。

  玻璃上只映出姑娘一只眼睛,她反而顯得更加美了。

  伊藤博文把臉貼近車窗,裝出一副帶著旅愁觀賞黃昏景色的模樣,用手掌揩了揩窗玻璃。

  姑娘上身微傾,全神貫注地俯視著躺在面前的男人。她那小心翼翼的動作,一眨也不眨的嚴肅目光,都表現出她的真摯感情。男人頭靠窗邊躺著,把彎著的腿擱在姑娘身邊。這是三等車廂。他們的座位不是在伊藤博文的正對面,而是在斜對面。所以在窗玻璃上只映出側身躺著的那個男人的半邊臉。

  姑娘正好坐在斜對面,伊藤博文本是可以直接看到她的,可是他們剛上車時,她那種迷人的美,使他感到吃驚,不由得垂下了目光。就在這一瞬間,伊藤博文看見那個男人蠟黃的手緊緊攥住姑娘的手,也就不好意思再向對面望去了。

  “伊藤君,你覺得那個姑娘如何?”大隈重信注意到了伊藤博文的目光,笑著問了一句。

  對于伊藤博文的脾性,他再了解不過了。

  伊藤博文的喜好美色是許多人都知道的。雖然他以維新功臣聞名天下,但也因好色而讓人將他與豐臣秀吉并列。他所交往的女性大多是藝妓,他的夫人梅子也是藝妓出身。

  大多數人對擔任日本陸軍卿的山縣有朋將軍的印象是“冷徹”、“派閥締造者”、“民眾之敵”,對伊藤博文的印象則是雖然他有很強的權力欲和名利欲,但至少在表面上還有一點稚氣。伊藤博文主持建造的滄浪閣等建筑簡直就像一座地方政府機關辦公樓,毫無藝術氣息。一個外國人曾這樣形容他:“此公愛酒、女人和煙草,而且從不隱諱,常對身邊人說:‘我對你們什么也不指望。在我終日為國事操勞而頭痛之時,與其晚餐時讓你們給我倒杯酒,服侍我換衣服,大概還不如天真漂亮藝妓的玉手可解我心寬呀。”還有人說“伊藤公把女人視為廟會上的花一樣”。

  伊藤博文淡泊金錢,卻迷戀女人。而且伊藤基本不問女人的美丑,只要他心血來潮,對方就會成為他獵取的目標。

  伊藤博文結婚前,曾經有一個叫澄子的未婚妻。據說是他在私塾時的同學的妹妹,他與另一位同學同時喜歡上了澄子,最終他獲得了澄子的芳心,他的父母知道他們的戀愛關系后,就把澄子接到了家中。后來,伊藤博文在從事維新事業的時候,經常與那些志士出入酒館,與藝伎結交。在此過程中,他結識了他的原配夫人梅子,梅子出身于下關青樓之中。不久他和澄子解除了婚約,并且親自做媒,把澄子許配給了別人。

  明治維新以后,伊藤博文時常在東京的新橋狎妓作樂。后來為了避人耳目,讓寵伎阿倉在橫濱開設茶屋“富貴樓”。富貴樓成了明治新貴的秘密尋歡處。在伊藤博文手握大權以后,風流韻事依然不斷,曾經一度追求藝伎江良加代。江良加代是只園名伎,曾經是西園寺公望的小妾,后來跟從木戶孝允。木戶死后,伊藤博文緊追江良,但是最后江良卻嫁給了三井財閥的三井源右衛門。

  梅子雖然是他唯一的正室,但是他身邊卻從來不乏其他的女人。伊藤博文在內政外交方面都有相當令人稱道的政績,但在和女性關系方面卻實在讓人無法恭維。

  “大隈君,她很美,你注意到那個男人看著她的眼神了么?”伊藤博文笑了笑,說道。

  鏡中的男人,只有望著姑娘胸脯的時候,臉上才顯得安詳而平靜。瘦弱的身體,盡管很衰弱,卻帶著一種安樂的和諧氣氛。男人把圍巾枕在頭下,繞過鼻子,嚴嚴實實地蓋住了嘴巴,然后再往上包住臉頰。這像是一種保護臉部的方法。但圍巾有時會松落下來,有時又會蓋住鼻子。就在男人眼睛要動而未動的瞬間,姑娘就用溫柔的動作,把圍巾重新圍好。兩人天真地重復著同樣的動作,使伊藤博文看著都有些焦灼。另外,裹著男人雙腳的外套下擺,不時松開耷拉下來。姑娘也馬上發現了這一點,給他重新裹好。這一切都顯得非常自然。那種姿態幾乎使人認為他倆就這樣忘記了所謂距離,走向了漫無邊際的遠方。正因為這樣,伊藤博文看見這種悲愁,沒有覺得辛酸,就像是在夢中看見了幻影一樣。大概這些都是在虛幻的鏡中幻化出來的緣故。

  黃昏的景色在鏡后移動著。也就是說,鏡面映現的虛像與鏡后的實物在晃動。出場人物和背景沒有任何聯系。而且人物是一種透明的幻像,景物則是在夜靄中的朦朧暗流,兩者消融在一起,描繪出一個超脫人世的象征的世界。特別是當山野里的燈火映照在姑娘的臉上時,那種無法形容的美,使伊藤博文的心都幾乎為之顫動。

  在遙遠的山巔上空,還淡淡地殘留著晚霞的余暉。透過車窗玻璃看見的景物輪廓,退到遠方,卻沒有消逝,但已經黯然失色了。盡管火車繼續往前奔馳,在他看來,山野那平凡的姿態越是顯得更加平凡了。由于什么東西都不十分惹他注目,他內心反而好像隱隱地存在著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這自然是由于鏡中浮現出姑娘的臉的緣故。只有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的部分,遮住了窗外的暮景,然而,景色卻在姑娘的輪廓周圍不斷地移動,使人覺得姑娘的臉也像是透明的。是不是真的透明呢?這是一種錯覺。因為從姑娘面影后面不停地掠過的暮景,仿佛是從她臉的前面流過。定睛一看,卻又撲朔迷離。車廂里也不太明亮。窗玻璃上的映像不像真的鏡子那樣清晰了。反光沒有了。這使伊藤博文看入了神,他漸漸地忘卻了鏡子的存在,只覺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

  這當兒,姑娘的臉上閃現著燈光。鏡中映像的清晰度并沒有減弱窗外的燈火。燈火也沒有把映像抹去。燈火就這樣從她的臉上閃過,但并沒有把她的臉照亮。這是一束從遠方投來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圍。她的眼睛同燈火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夕陽的余暉里飛舞的妖艷而美麗的夜光蟲。

  姑娘自然沒留意別人這樣觀察她。她的心全用在病人身上,就是把臉轉向伊藤博文那邊,她也不會看見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身影,更不會去注意那個眺望著窗外的男人。

  伊藤博文長時間地偷看博西勒,卻沒有想到這樣做會對她有什么不禮貌,他大概是被鏡中暮景那種虛幻的力量吸引住了。也許伊藤博文在看到她呼喚車站管事時表現出有點過分嚴肅,從那時候起就對她產生了一種不同尋常的興趣。

  火車通過信號所時,窗外已經黑沉沉的了。在窗玻璃上流動的景色一消失,鏡子也就完全失去了吸引力,盡管博西勒那張美麗的臉依然映在窗上,而且表情還是那么溫柔,但伊藤博文在她身上卻發現她對別人似乎特別冷漠,他也就不想去揩拭那面變得模糊不清的鏡子了。

  約莫過了半小時,沒想到博西勒他們也和伊藤博文在同一個車站下了車,這使他覺得好像還會發生什么同自己有關的事似的,所以他把頭轉了過去。從站臺上迎面撲來一陣寒氣,他立即對自己在火車上那種非禮行為感到羞愧,就頭也不回地從火車頭前面走了過去。

  男人攥住博西勒的肩膀,正要越過路軌的時候,站務員從對面揚手加以制止。

  轉眼間從黑暗中出現一列長長的貨車,擋住了他倆的身影。

  前來招徠顧客的客棧掌柜,穿上一身嚴嚴實實的冬裝,包住兩只耳朵,登著長筒皮靴,活象一個個幽魂。一個女子站在候車室窗旁,眺望著路軌那邊,她披著一件藍色的斗篷,蒙上了頭巾。

  由于車上帶下來的暖氣尚未完全從伊藤博文身上消散,伊藤博文還沒有感受到外面的真正寒冷。他是第一次遇上這乾國北方的冬天,一上來就被當地人的打扮嚇住了。

  伊藤博文用熟練的乾國官話和掌柜攀談起來。

  “真冷得要穿這身衣服嗎?”

  “嗯,已經完全是過冬的裝束了。雪后放晴的頭一晚特別冷。今天晚上可能降到冰點以下哩。”

  “已經到冰點下了么?”

  伊藤博文和大隈重信以及隨員們望著屋檐前招人喜歡的冰柱,同客棧掌柜一起上了馬車。在雪天夜色的籠罩下,家家戶戶低矮的屋頂顯得越發低矮,仿佛整個村鎮都靜悄悄地沉浸在無底的深淵之中。

  “難怪,手無論觸到什么東西,都覺得特別的冷啊。”

  “去年最冷時,有凍死人的。”

  “雪呢?”

  “雪嘛,平時七八尺厚,下大了恐怕有一丈二三尺吧。”

  “大雪還在后頭羅?”

  “是啊,是在后頭呢。這場雪是前幾天下的,只有尺把厚,已經融化得差不多了。”

  “能融化掉嗎?”

  “說不定什么時候還會再來一場大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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