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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砬子也和馮諾一樣,一直在看著這些不同尋常的客人。
當他的目光掃過那位董將軍時,心里不由得一縮。
剛才這位董將軍一進來時,他便覺得有些眼熟,而這一會兒經過仔細觀察,他已經認出了這位董將軍是誰。
阿克蘇總兵董福祥!
才過了幾年,這位原來面黃肌瘦的董將軍,現在已經變成了這副模樣!
石砬子想起當年在董福祥手下當兵的日子,禁不住暗暗嘆息起來。
他也是湖湘子弟,從陜甘一路殺到西疆,平定阿古柏回匪叛亂,也立了不少功勞,如果不是烏魯木齊城下的那一次意外,他現在也許會做到一個小小的頭目吧?
他現在也想不明白,為什么一夜之間,曾是友軍的劉超佩和戴宗騫兩軍便會成了叛匪,被盡數殺滅。
作為當年的董福祥的手下,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年輕的詩人,被董福祥一刀殺死時,那最后一刻的眼神。
他的年齡,應該就是和面前的這位貴家公子差不多的…
他倒底是誰呢?為什么要和死守著石堡寨的那二百名淮軍一起死呢?
“公子,這菜您覺得味道如何?”不多時,見到那位公子用完了餐,董福祥笑著上前問道。
“董軍門這一路來,照拂有加,令我十分不安。”貴公子微笑道,“董軍門乃朝廷命官,我左冠希不過是一介書生,如此厚待,叫我何以為報?”
“公子是左大帥的孫子,我受左大帥的栽培,才有今天。這一點點報答,算得了什么!”董福祥哈哈大笑道,一副受寵若驚之態。
這時石砬子才知道。這位貴公子,竟然是名滿天下、被士子們譽為“近世開疆拓土第一人”的左季皋左大帥的孫子!
實際上。這位左冠希并非是左季皋家族的長孫,而是左季皋四子左嘯銅的長子。
左嘯銅雖非長子,但因文才出眾,甚得左季皋喜愛,左嘯銅生有一子一女,即左冠希和左平湖,也都被左季皋視為掌上明珠。是以這一次左冠希前來西域游學,董福祥不但以最高的規格接待。而且親自陪同出行,事必躬親。
“爺爺知道了,只怕是會怪罪我的。”左冠希笑了笑,說道。
“不會的,不會的。”董福祥笑道。
二人坐在那里閑聊,而在遠處看著他們的石砬子和客棧老板馮諾,卻只盼著他們能早些離開。
終于,聊夠了之后,董福祥親自扶著左冠希重新上了馬車,仆役們麻利的收拾了東西。龐大的隊伍重新上路,客棧才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哼!什么左大帥生的膿包孫兒,狗屁!”馮諾見董福祥和左冠希哪怕是一文銅錢的賞錢都沒有。不由得暗自低聲罵了一句。
其實莫說是左大帥的孫兒,就是左大帥本人,在這里的名聲其實也并不怎么好聽的。
西征時的橫征暴斂現在雖然沒有了,但這里的賦稅之重,仍是普通小民難以接受的。
那位左大帥出入雖然都是一副儉樸模樣,但他這個孫子的作派,就已然說明了一切。
這兩個瘟神走后,再沒有什么客人過來,石砬子便休息了一會兒。偷了一回懶。
他此時還不會想到,很快。還會有另外一批人馬到來,讓他原本平靜的生活。掀起了滔天的波瀾。
戴宗騫在黑夜里醒來,覺得渾身都在酸痛。篝火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熄滅了,只是灰堆里還有零星的紅光一閃一閃的,不再向周圍的人提供什么熱量。
老黑山山脈,正如人們所說的那樣,是無常的地域。白天的跋涉是在沒有由來的酷熱里進行的,可是夜晚,冰冷的地氣卻輕易地通過厚厚的駝皮毯子侵入旅人們的骨髓。
戴宗騫知道自己還沒有從昨日的疲勞里恢復過來,但是難以抑制的寒冷讓他沒有辦法繼續入睡。看著周圍沉睡中的馬幫漢子,他嘆了口氣,在大漠的深山里,即使是他這樣久經沙場的人,也無法和這些吃苦耐勞的普通商人一樣應付惡劣的環境。
他把駝皮毯子緊緊裹在身上,眺望著北斗應該閃耀的方向,但是什么都看不見。山里的夜幕是沉重的黑色,摒絕了一絲光亮的可能。在老黑山中旅行不能依靠和星辰的指引,這是模糊的地界,在這里,所有的一切都要依靠短暫出現的太陽和旅行者的本能。所以他不必考慮迷失方向的后果,反正他對此無能為力。
離開蘭州已經一個月了,自從進入老黑山以后就不再有真正意義上的道路,馬幫一直在礫石灘和灌木叢里穿行,他們唯一的路標就是去年營地的依稀痕跡,自然行進的速度也慢得象蝸牛一樣,戴宗騫覺得自己大概永遠都走不到前面那座高高的山峰的腳下。不過他也知道他最終會走到那里的,既然馬幫的人每年都可以完成這樣的一次旅程,那么他當然也可以,并且他也會象馬幫中其他的商人一樣與那些高大的俄國人進行交易,當然,這次他的使命比一般的交易要重大一點。
戴宗騫猜測天亮時分應該不會很遙遠了,他撥了撥失去熱量的火堆,試圖把它重新點燃。
扎赫沃基睡得很香,他夢見阿加塔端著一大盆烤的熱熱的烤肉上來,上面點綴著鮮艷的松根菌,還澆過了一點伏特加,鮮紅鮮紅的烤肉帶著濃郁的伏特加的酒香勢不可擋地向他逼近,越來越紅越來越紅…然后他驚醒了。跳動不定的紅色原來不是烤肉的顏色,而是那個乾國人重新升起的篝火,但是伏特加的酒香是真實的,那個乾國人正拿著一個銀質的小瓶子小口地綴飲。扎赫沃基頓時覺得饑腸轆轆。他打開自己的食物袋,里面只有一些風干的乳酪塊,他拿了一塊放進口中,覺得味同嚼蠟。幾乎被瞬間的一個念頭擊倒。他忽然想去向那個乾國人要點酒喝。
俄國人的文明程度實際上比大多數乾國人想象的要高的多,乾國人往往認為俄國人唯一的長處是他們的吃苦耐勞,其實只是因為乾國人覺得這一點對他們比較有用。關于俄國人的國家和宗教在整個西域都沒有什么完整的記載。更不用說他們的軍事力量了——雖然俄國人制作的武器總是這里最精良的。扎赫沃基是一個生活在這一帶的哥薩克,他已經跟著馬幫走了整整四十九天了。僅僅這個事實就可以讓馬幫的人嚇一大跳。
根據俄國人的規矩,發現外人蹤跡的哥薩克要一直跟蹤到外人離開老黑山或者到達阿芙羅拉峰(俄國人用司晨女神命名的一座山峰),而其余的哥薩克則為他補給和傳遞情報。盡管老黑山的外圍并不是俄國人的勢力范疇(這里其實是乾國地界),但是所有進入這個區域的人都會立刻被俄國人的哥薩克所跟蹤。哥薩克們并不愚蠢,即使他們的思維和乾國人有所不同,他們也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軍事力量對于俄國人和乾國人都是個巨大的誘惑,所以深邃的老黑山里到處都是哥薩克的眼睛。有時候部族的長老對于把這樣巨大的人力分配在這種工作上也會發點小牢騷,可是誰也沒有真得懷疑過這樣做的必要性。三百年前的那場戰爭使俄國人完全放棄了山區以外的生存空間。哥薩克的傳說說得很清楚。
可是扎赫沃基現在就懷疑自己工作的必要性。老黑山是俄國人暗中控制下的一個騙局,從平原到阿芙羅拉峰,是哥薩克們半個月的腳程。但是對于無知的乾國商人來說,他們必須在這山里來來回回地繞上三四個月才能到達阿芙羅拉峰腳下的城鎮。想到自己還要無聊地跟這些人繞上兩個多月的圈子,扎赫沃基就不能不從心底里覺得絕望,尤其是,這已經是他近幾年來第三次執行這樣的任務了。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好彩,老是讓他碰見乾國商隊。他想到這里不由恨恨地“呸”了一聲,然后才恍然大悟,自己犯了怎么樣的一個錯誤。他驚恐地握住袍子里的長刀。發現那乾國人忽然從火堆前消失了。
戴宗騫覺得自己可能是幻聽,這樣的山野怎么會出現人打噴嚏的聲音呢?但是多年沙場培養出的本能在發揮作用,他在聽到那一聲噴嚏的同時。已經躍入了巖石后的陰影里,他的彎刀悄無聲息地脫出了刀鞘,青色的斗篷裹住了幽藍的刀鋒。他屏著呼吸,目光仔細搜索著發出聲音的方向,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見。他沉靜地彎腰站著,繼續盯著黑暗的巖石,因為他已經感到一種奇怪的氣息隱隱約約從那里發散出來。
扎赫沃基知道的事情比這里大多數的俄國人都多,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好學。但是在遺忘這點上扎赫沃基也是同樣的出色。他發現了那乾國人站在黑影里。目光炯炯的盯著自己,很奇怪。這個人即使持刀也并沒有給他一點點殺氣的壓力。這個時候扎赫沃基忘記了乾國人的眼睛不適合黑暗的環境的傳說,作為一個優秀的哥薩克戰士。他認識到對方控制了他所有變化的可能。扎赫沃基的好處是他從不執著,這是他保持快樂的秘訣。所以他把長刀往腰帶上一插,撅著嘴拍了拍手,走了出來,“我們來做個交易。”他不甘心地用俄語說,用力吸了一下烈酒的香氣——他已經聞出來了,那并不是伏特加,而是乾國人制造的一種差不多的烈酒,但他還是愿意認為那就是伏特加。
戴宗騫看見那石頭裂開,一個難看的大個子走了出來。重新點燃的篝火跳動不定,在大個子的臉上投下流動的光斑。看上去大個子的身高只比戴宗騫高一個頭,臟乎乎粘滿灰塵的臉是扁平的,粗糙的五官卻是線條分明。與他充滿精力的黑色眸子相比,大個子的臉色即使在火光里也顯得蒼白。他穿著一件臃腫的大皮袍子,但這絲毫不妨礙他敏捷的行動,在篝火里那皮袍子的毛尖反射出華麗的光彩——竟然是一件極昂貴的黑貂皮袍。鮮明的相貌特征再加上身后背著的小巧復古的馬槍、頭上皮帽子上的羽毛還有腰間的哥薩克長刀,就算是白癡也知道這是一個俄國人了。戴宗騫知道有些不尋常的事情要發生了。不過他和扎赫沃基一樣沒有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戴宗騫看著扎赫沃基嘟囔著走進了火光里,蒼白的臉上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他的聲音又尖又脆。嘴里蹦出來的詞清晰流暢,而且在戴宗騫四次呼吸之間都沒有停頓過。
扎赫沃基覺得很生氣,不象他的其他同胞。他從不介意和其他種族交流,但是和這樣呆頭呆腦聽他說了那么久都沒反應的乾國人面對面實在是件很氣悶的事情。他完全忘記自己是在用俄語說話。
戴宗騫覺得這個生氣的俄國人看起來并不象有惡意,可他還是很提防。從認識林逸青開始,他一直在努力的鍛煉自己,習武和練兵就是他全部的生命。他并不是沒有接觸過俄國人,但是他確實沒有想象過一個俄國人居然可以有這樣好的身手——他的一舉一動都在暗示這一點,而且這個俄國人顯然是個好手。
“我可以向你提供一些乳酪干,要是你愿意和我分享你的伏特加的話。”扎赫沃基再次重復,覺得自己的耐心已經徹底用完了。
戴宗騫在努力聽他說話。這個俄國人說的是一種古代的俄語,和他所學過的不太一樣。現在戴宗騫可以確定兩件事情:一,這個俄國人不是個普通人。二,他想要伏特加。盡管他不能完全聽明白扎赫沃基的話,但是伏特加的發音他是清楚的。他忍不住微笑起來。戴宗騫自己不是一個酒鬼,可他總認為愛喝酒的人不會太壞——他們起碼不是時刻活在警覺當中。他掏出那個銀質的小酒壺,扔給扎赫沃基,反手把彎刀插回柔軟的皮鞘中。
“你的刀很好。”扎赫沃基開心地抿了一口“伏特加”(其實是汾酒),大大咧咧地評價道:“很可惜不是我們的制作。”他終于記得用乾國語言說話了,雖然說的是當地的方言。
戴宗騫并不感到吃驚。這不是一個普通的俄國人。他用通用的俄語回答:“是啊!是很好的刀。我們乾國也有非常好的鑄劍師呢!”
“真是活見鬼!這是怎么回事?這個俄國人是怎么來的?你是什么人,會說俄國人的話?”馬幫頭子一頭霧水的樣子。這么一折騰,馬幫的人大部分都醒了。他們吃驚地坐在毯子上,看著扎赫沃基得意洋洋地坐在戴宗騫對面喝著酒。就算是每年冒著生命危險在老黑山中穿梭一次,他們中的多數也不曾這樣近地接觸一個哥薩克。
哥薩克是戒心很強的種族,他們的頭目只允許他們熟悉的少數馬幫頭目和他們進行交易,毫無疑問,交易帶來的暴利大部分也是被這些頭目獲得的。
戴宗騫看了馬幫頭子一眼:“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覺得你應該知道,你來了那么多次了。”馬幫頭子的臉有點紅。戴宗騫裝作沒看見,接著說:“不管怎么樣,我覺得這不一定是壞事情。”
能夠帶隊在這樣險惡的環境中求利的人當然不簡單。他馬上明白了戴宗騫的意思。幾乎是沒有任何轉折地,他就腆著臉問扎赫沃基:“要不要烤點駝肉?”
扎赫沃基吃著喝著。忽然覺得不好意思起來,他支支吾吾地問戴宗騫:“你真得不嘗嘗我們的乳酪干?很有咬頭的。”戴宗騫忍不住又笑了。他覺得這個大個子實在是很可愛。
對于奶酪干這種東西,戴宗騫并不陌生,這其實是源于他在琉球時拜林逸青所賜上英艦參觀時的經歷,據英官講,以前英國人的船上隔天供應一小塊奶酪,不過船上的奶酪也象那些“僵尸肉”一樣歷史悠久,發下來的奶酪長年儲存,有的居然已經硬化,手巧的水手們閑來無事,常用來刻鈕扣、骰子和小工藝品掙點小錢,現在船上還有這種用奶酪干做的工藝品。
他能夠想象出來,在這里如此惡劣的生存環境里,俄國人帶來的奶酪干會是什么樣子。
扎赫沃基看著他,越發覺得這個乾國人不像其他人那樣討厭,直到他聽見戴宗騫說:“當然,我們要嘗的,不過你也該看得出來,我們還有一些其他的交易要做…要是你不想陪我們繼續在這山里繞圈子的話!”
他忽然想起來了,他是三百年來頭一個被被跟蹤者發現的哥薩克。他本該繼續跟著這些乾國人繞圈子,直到兩個月以后確定他們完全迷失了方向才把他們暗暗領到阿芙羅拉峰的腳下。而現在,扎赫沃基竟然成了一個失敗的哥薩克,他開始瘋狂地想象自己被那些晚輩嘲笑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