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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六章 心有所系

  “雪雁姑娘,你還是聽不進我的勸說…不錯,我是有算錯的時候,可你知道,我是緣何算錯的嗎?…”白眉僧人嘆息了一聲,搖了搖頭,將銅錢重新收好。︽,

  “英雄美人…當真都是情關難破啊…”明玄笑了笑,重新端坐入定。

  長街盡頭,是座極為龐大的院落。大門敞開,點營完畢的王士珍率幾名部下到來,早有迎客小奴跑過來接了駿馬。一條青石路延伸出去,夾道是兩排勁拔的瘦松。王士珍一行人快步穿過庭院,停在迎客廳前。當頭的牌匾上兩個大字“太白”。到了這里王士珍反而不講話了,倒是隨從劉瑞堂沖里面平聲道:“蘭蘭妹子,我們來了。”

  人不到,一陣淺淡的香氣先飄了出來。穿著暗紅色馬步裙的女子盈盈出門,眼梢笑成了兩彎月亮:“知道知道,遠遠就聽見蹄聲跟打鼓似的,不是你們還有誰?”說著瞟了劉瑞堂一眼。

  “我把山雞送廚下。”劉瑞堂不敢正眼瞧蘭蘭,對王士珍說道,原已漲紅的臉現在赤如豬肝,縱然他臉膛曬得黑,黑得渾然天成也遮擋不住,他提著獵物匆匆的跑掉了。

  蘭蘭也不看他,抬起衣袖款款行了半禮:“諸位大人樓上請。”

  王士珍率先走了進去,另外兩名部下徐國棟與馬云壽不急不慢的拾階而入,馬云壽始終落了半步在徐國棟后面。蘭蘭偷眼又看了看王士珍,這年輕公子換了身月白長袍,以一根玉簪束住墨黑發亮的長發。舉止自有一派灑脫不羈的氣度。他似乎心有所思。一直望著前方出神。蘭蘭明亮的眼神不由得黯了黯。

  “太白居”是木石結構,沒有大堂。一間間雅室都寂靜空曠,四圍籠著煙云一樣的薄紗。明火點在石壁上,石壁斑駁陳舊,雕刻了許多精美的人物瑞獸形像。人在其中,穿窗遠眺,月亮如初綻的花蕾開在了中天,很有些蒼涼的味道。

  徐國棟似乎明白王士珍的心思。剛落坐便問:“你姐姐不在嗎?”

  蘭蘭陪在一邊笑答道:“姐姐今日午前便回山中辦事去了。”

  “哦。”王士珍笑笑,神色卻有些落寞,旋即問道:“與馬公子同去的?”

  “人家是道臺大人的公子,哪里有空常去山中見山民的嘛。”蘭蘭將話扯開去:“秋寒逼人,馬道臺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公子一直在家伺候著呢。”

  王士珍又哦了聲,微皺著眉頭:“這個蘇月,回山的事情,也不和…大家講一聲。”

  蘭蘭笑而不答。徐國棟看了王士珍一眼,道:“道臺大人的病。要緊不要緊?改天應該去看看的。”

  “要緊不要緊,我們當下人的怎么知道?”蘭蘭有些嗔怪的講。原本極圓潤的眼睛又大了不少。

  “你這個小妮子,講話越來越沒有分寸了。”馬云壽笑罵了她一句:“有酒沒酒?太白燒。”

  “開館行業,怎么會沒有酒呢?”蘭蘭說。

  “那就趕緊上吧。這鎮子在郊外操練,想得緊。”

  過往曾有旅人在晚上迷路,漆黑的夜里也沒有月光,馬都躑躅不前。生死的關頭,繞過一座山丘,卻見遠方一片火海,繁密如星。旅人大喜下催馬奔行,終于是到了近前,才發覺居然是座奇大的城市,這便是山海關。那旅人原是南方的釀酒行家,博采了南方與京師造酒的精藝,卻因為所學過雜,反不能釀出美酒,所以才流浪四方,苦尋開竅的靈丹。這次險途求生,在釀酒技藝上也如茫茫夜幕中亮起了一盞明燈,給他想出一方絕佳的釀造法門。他閉關數月,親自制作酒糟,一道道工序做下來,開門之日,酒香四溢,品者無不夸贊此酒烈中帶柔,勁而不暴,是上上之品,有古李太白之風,自此得名“太白燒”。

  后來,道臺大人的公子馬明義與山民之女蘇月機緣巧合下,引山中溪水釀造,使得太白燒的味道更上層樓。那酒像位節烈女子,在懂酒之人的嘴中,又似與夫君溫存時散發出百般嬌柔,令人回味無窮。自“太白居”開業以來,便門庭若市,只不過這兩位館主都是怪人,對酒客多有選擇,不是誰都可以喝得上。

  侍女將溫過的太白燒端上來,眾人喝了一圈,蘭蘭問道:“這酒還合口不?”

  馬云壽邊贊酒邊問:“那樣多的人去趕商隊的集,你怎么不去?小姑娘愛俏可是出了名的。”

  “去,就你老馬嘴里不說好話。”蘭蘭拍了拍馬云壽肩頭:“姐姐講了,女兒家要有持重之態。”

  “不可以跟風嘛,講得那么文雅。”馬云壽哈哈大笑:“蘭蘭這小姑娘也長大了啊。”

  “好酒,不錯。”徐國棟惜字如金,不肯多講。

  “有酒無歌,怎么可以?”王士珍輕拍著桌面道。

  “放心放心。”蘭蘭沖他眨巴著眼睛:“鄰座幾位先生都是好歌之人,你就等著吧。”

  不需要等,鄰室有人敲缶而歌。

  “荒戌落黃葉,浩然離故關。高風漢陽渡,初日郢門山。江上幾人在,天涯孤棹還。何當重相見,樽酒慰離顏。”

  那是蒼涼的古曲,男子的歌聲在月空下回蕩,充滿了對男女之事的感懷。一曲終了,那邊傳來一聲長嘆,聽得人心頭一抖。

  響亮的掌聲,王士珍率先鼓起掌來。

  “韻律優美,可惜詞做得不太工整。不過聽幾個大家都講過,詞曲之道,首取的是意境,確實是不錯的。”徐國棟做了番評述,合了幾下掌聲。

  “醫經?醫什么鳥經?食譜還可以看看。”劉瑞堂的破鑼嗓忽的飄過來,人已經風風火火的端著幾盤菜闖了進來:“來嘗嘗我做的…”他話沒講完,就瞧到蘭蘭尚且未走。原本恢復了常態的大黑臉刷的一下又紅了:“你…你…還沒走啊。”

  蘭蘭點點頭:“和公子們聊天。盡是有趣的話講。你一來。什么興致都沒了。”她重又行了半禮道:“公子們請慢用,蘭蘭先退下去了。有什么話,傳喚一聲便來。”

  王士珍接著她的話笑道:“這回不管是醫經還是食譜,都沒你老劉的份咯。”

  “得,美人一走,掃興了。”蘭蘭走后,劉瑞堂長出了口氣,大馬金刀的坐下。提起一只酒壺,翻開壺蓋將酒直灌到肚子里,喝完一抹嘴:“讒死我了。”

  劉瑞堂的廚藝有山野風味,辛辣粗獷,相當的開胃。連徐國棟也頻頻舉筷。王士珍卻有心事,沒有什么胃口,勉強吃了幾口,他起身走到石墻邊。巨石上懸掛著不少兵器,樣式各異,上面都附著了斑斑銹跡。被這寬敞石室中的燈火籠罩,再也沒有殺伐的戾氣。不過這些兵器的做工很考究。樣式也獨特,確是不錯的擺設。

  “又來了幾件古器。”王士珍有些吃驚:“蘇月在山中沒有回來,這些東西哪里弄來的?”

  “我看看。”劉瑞堂湊到近前,取下一張弓拉了拉。這張弓保存得比較完整,絞筋弦被他拉滿又繃開,彈出了不少灰塵,王士珍厭惡的揮揮手:“你搞什么名堂?”

  “還蠻趁手嘛。”劉瑞堂嘻嘻笑道:“好!回頭找小蘇要來,我那把弓早該換了。”

  “這弓我是見過的。”馬云壽坐在圓凳上回頭,邊飲酒邊道:“這些都是老古董了,不過是倉儲中多的陳舊兵器,拿來換一換墻上的裝飾罷了。”

  這些墻上裝飾的兵器,古早前都來自當地能工巧匠的手筆。眀、乾兩朝的帝王將相,在威服四方后,都曾動過武力壓服長白山民的念頭。可精銳的軍隊進入山中,隊尾一走進煙霧籠罩,群鳥回飛的峽口,就再也沒有出來。茫茫長白山的密林深處,不知道藏著多少族群。他們茹毛飲血,食古不化,堅守著自己部族的傳統,從不與內地人來往,其中不乏殘暴嗜血的野蠻部族。到了大乾朝,哪怕是裝備著從洋人處買來的精銳軍械,久經陣仗的士兵們走入大山時,都沒有誰想到過,等待他們的會是一場沒頂之災。

  自從兩支軍隊消失在長白山中后,后來的帝王中少有人再動過征伐的念頭。不是壓不服,是剿不盡。山中缺衣短糧,虎狼肆虐,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軍隊不可能長期駐守,一旦撤離,又是大批暴民重歸巢穴,而且照例要下山騷擾各地百姓,弄得民不聊生,大大的劃不來。后來有文臣進諫,改剿為撫,分而治之。這才漸漸平息了長白山中的匪患。蘇月家的部族,就是朝廷著力安撫后投過來的。

  山民們狩獵耕種時,時常挖出一些當年軍隊的兵器。自從蘇月在道臺公子的資助下開了這家“太白居”酒館,便常取些來用做裝飾,聽說洋人的富家貴胄便是如此。這些東西,除了刀劍弓矛,還有各類土槍洋槍,可謂五花八門。

  “若對收集來的兵器加以精心修飭,恐怕能武裝起一支隊伍吧。”徐國棟道。

  “收啥集啊,這山里都百多年沒有動靜了。咱們不去剿,山民們吃飽了沒事干搞什么隊伍啊。真要出了山,就指不定是誰給誰挖墳了。”劉瑞堂收起長弓,回桌抓住一只雞腿大啃起來。

  “那也未必。”王士珍負手走到窗邊,望著月空出神:“若世道真的太平,咱們還操練什么?斗雞的斗雞,走狗的走狗,軍中那些個士卒,在太平世道里誰是省油的燈?”

  徐國棟停杯細聽,末了搖頭道:“聘卿,你未必將局勢想得太壞了吧。”

  “他還真沒說錯。”劉瑞堂呲開嘴,牙齒上還殘留著些雞肉:“就在今天操練的時候,守城士卒抓到了一個山民。”

  “什么?”王士珍與徐國棟齊聲問道。

  長白山中的山民自古早時起,便分部族居住。他們信仰的山神乃是三眼兩頭、熊身獅相的斗亂之神。古老的傳說中,山神日食牛羊千匹。吃飽了之后。兩顆長著三只巨眼的腦袋就互相打架。呼出的熱氣化成了熔巖,澆灌在長白山中。許多年過去了,熔巖凝固成火紅色的瑪瑙,漫山遍野的鋪在林木之下。

  山民們飲多了瀝過熔巖的山泉,脾氣也火一樣暴躁。多少次部族紛爭,從來沒有屈服的歷史,戰敗者將被捆綁在山神的神像前集體處死。因了這個緣故,中原歷朝對待山民都極盡懷柔之能事。就是怕這些野火一樣的漢子一旦被點燃,燒壞了中原千里的膏沃之土。

  山民們從不輕易走出大山,一旦出來就被沿途各城小心接待,這規矩都墨守了上百年。其間偶有山民與內地人起了沖突,斷案官員一般怕若麻煩,也會多少的偏袒些山里人,如今卻有個山民被當兵的給抓了。徐國棟沉吟片刻,輕輕握住了劉瑞堂的手腕:“守軍抓人,是什么理由?”

  “那個家伙怕是瘋咯。從山里舞舞扎扎的跑出來,穿著條丁字褲直奔田里擾民去了。見著男人就打。見著女人就摸,嘻嘻哈哈沒個完。恰好幾個巡邏的兵士路過看到。上去制止。結果他神神道道的從屁股后面摸出一把刀,兵士們還沒看清,他已經一刀扎到別人的肚子里去了。”

  “出了人命沒有?”徐國棟緊一步問。

  “好象沒有吧。”劉瑞堂伸出另一只涂滿雞油的手抓了抓腦袋,“當場就被鎖拿了。受傷的兵士也立即送去了醫所,到那還直哼哼呢。”

  “喲,還知道得挺仔細。”馬云壽笑道:“人家哼哼都讓你給聽去了。”

  “哪里哪里。”劉瑞堂那只油滑的大手抓向馬云壽肩頭,被他躲過了:“我是聽廚子們講的。城衛所的千總接收犯人時,被那瘋狗咬了幾口。今日在這里喝酒時,很發了通牢騷。”

  “雖說傷了人,只要不死,這沖突還是不挑起的為好。畢竟不知道對方的身份。”徐國棟長眉一揚:“知道是哪一營的軍士拿的人嗎?”

  “步軍左營。”劉瑞堂說這話時沒有調笑。

  “韓世川?黃昏收軍過四方橋的時候,他居然沒露一點口風。”徐國棟的眉心撇出了一道劍紋,隨即斂去。

  “步軍左營都是山里人,與山民們若不是有仇,便是沾親。跟你嘮什么嗑?”劉瑞堂吃飽了拍拍肚子,打個長長的酒嗝。

  “就是韓世川,才顯得奇怪。山民抓山民,這中間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扯得清楚…云壽,我們走。”徐國棟話剛落地,馬云壽已經持刀站了起來。

  “去哪里啊?”劉瑞堂望著兩個人的背影問。

  “城衛所。”徐國棟的話傳來時,庭院外蘭蘭的聲音驚道:“大人這就走嗎?”沒有人回答她,只聽到得得的蹄聲潑雨一樣遠去。

  “你娘。跟個猴子似的,真沉不住氣。”劉瑞堂掏了掏牙縫:“老王,你剛要問我個啥?”

  王士珍一直立在墻邊,聽了他的話猛抬起頭:“沒有什么。”

  “你娘!”劉瑞堂吼了一句,壞笑道:“以為俺老劉是草包啊,是在擔心蘇月吧?所以我就講,什么叫關心則亂。蘇月他老爹是山里的黑風寨寨主,那是啥?那是長白山里數得出的土匪頭子。再者說,馬公子能這樣放蘇月走?他的親信跟班起碼去了一半護衛。擔心她,還是擔心擔心自己吧。”

  “你有完沒完?”王士珍猛的一掌拍在墻上,人不說話眼睛里的光卻沉了下去。

  “好好好,”劉瑞堂擺手道:“俺老劉心地善良,不跟你這人置氣。我回營練刀去了,你愛咋整咋整吧。”

  也不知道劉瑞堂怎么走的,蘭蘭又是何時進來,只聽到她淺淺的聲音飄過來:“王大人,這是何必呢?”

  王士珍的憤怒早已消去,一層不易察覺的哀愁籠在眼中,他望著蘭蘭,慘然一笑:“都是做下人的,你和我,又有什么分別?”

  “所以我陪你喝酒啊。”蘭蘭笑起來,臉的左邊有個犁花般的酒窩,讓王士珍覺得她還是個沒有長大的孩子。她從背后伸出手,握著青花瓷的酒壺:“這個可是珍藏哦,平時不舍得喝的。”

  “改日吧,改日陪你痛飲一回。”王士珍低下頭,將眼睛落到看不見的陰影中:“現在,我想找個地方靜靜,好好的…想一想。”

  就在這會兒,劉瑞堂卻回來了。

  “怎么回事?”王士珍注意到劉瑞堂神色凝重,立刻問道。

  “老王,你說的那個…要你的林逸青林爵爺,過來了,現在正在葉大人的營里,和葉大人喝酒呢。”劉瑞堂嘆了口氣,打量著王士珍,苦笑著說道,“也不知道他看上你老王哪里好了,竟然怕葉大人不放人,親自過來要人了。”

  聽了劉瑞堂的話,王士珍反倒冷靜了下來。

  “這位林爵爺來山海關,只怕未必是為我一個小小的掌旗頭目而來。”王士珍搖了搖頭,說道,“他有皇上御賜的銀令牌,到地方上來,定是有重要的事兒要辦…”

  王士珍忽然想到了蘇月的急急回山,不由得心中一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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