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冤無仇?”一個譏誚的男子聲音響起,丁直璜循聲望去,赫然看到了林義哲。
此時的林義哲,一身藍色的朝服,頭戴官帽,手執笏板,頸掛項珠,完全是入殮時的打扮,他面色蒼白,雙目深陷,眼珠布滿血絲,看起來有如復活的僵尸一般,分外可怖。
而看到林義哲出現,丁直璜立刻明白了那個渾身是血的番族女子是誰了,也明白她為什么要向自己索命了。
“丁直璜!你當年逼死我愛侶,可曾想過會有今天?”林義哲看著渾身篩糠的丁直璜,冷冷的說道。
“你…以夷變夏,乃是名教罪人!我…有甚么錯!”丁直璜雖然心中恐懼之極,但一涉及到“夷夏大防”,兀自強硬不休。
“愚頑老朽!以道學為名目,毀人婚姻,致我愛人為倭賊所害,而今尤不悔悟,留你在世上,又不知要害死多少無辜之人!”林義哲大怒上前,飛起一腳,將丁直璜踢了一個跟頭,“白匹夫,皓老賊!天下之人,恨不能食汝之肉,寢汝之皮!我今日便為天下除害!”
林逸青說著,用手中的笏板猛地打起丁直璜的耳光來,丁直璜給打得眼冒金星,口中噴血,他猛地出了一聲哀號,眼前的夢境一下子消散不見了。
丁直璜從夢中醒來,驚恐的看了看四周,覺自己仍在房間里,剛才只不過是做了一個惡夢時,這才松了一口氣。
丁直璜正要起身,卻現自己的身體好似僵住了一般,根本使不上力氣,頭也分外的沉重,他低頭看了看,赫然看見了胸前的斑斑血跡。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顫抖的手輕輕的蘸了蘸胸前,手指上立刻粘上了粘粘的血。
他呆呆的看著自己的手,下意識的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口鼻。立時便看到了滿掌的血跡。
丁直璜回想著剛才的夢境,心中一時間恐怖到了極點。
“鬼!鬼!——”他出了聲嘶力竭的嚎叫。
聽到丁直璜的房間里傳來連續不斷的嚎叫,仆人們都給嚇著了,他們紛紛向房間跑去。但還沒等他們趕到,房間里的嚎叫聲突然間嘎然而止。
仆人們全都驚恐不已,他們在門口停住了腳步,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一個膽大的仆人方才上前。推開了門,進到了房間內。
他一進屋便呆住了,幾個仆人跟著進了屋,看到屋內的景象,也全都呆立當場,作聲不得。
椅子上,丁直璜仰面朝天的坐在那里,口鼻胸前滿是血污,他的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望著天花板。象是看到了什么極為恐怖的東西。
管家聞訊趕了過來,進屋一看,頓時驚呆了,他過了許久才回過神來,戰戰兢兢的上前用手探了探丁直璜的口鼻處,覺丁直璜早已沒了呼吸,不由得嚇得手一縮。
“老爺!——”
山東,登州,郊野山林。
葉都任有些擔心地看了看給那位年輕的軍官擔任向導的老邁的父親葉崇芝,回過頭繼續盯著前面的山地。頻繁的重復著向前邁步的動作。自從五年前,這個動作就成了他每一天必然要做的事了,比吃飯和睡覺都要必然,葉都任可以三天不吃不睡。但不可能不走路。
今天比昨天要多走了快有兩個時辰了,父親顯然還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葉都任想,兩年前的事對他來說并不值得懷念,那其實是件倒霉事,明明和自己及父親沒關系的事卻受了牽連。
葉都任繼續飛快的重復著向前邁步的動作。一邊繼續回憶上一次這么拼命趕路的情形。
那一次,他和商隊進山販貨,便遇到了綹子的劫掠,他們的目標顯然是商隊剛剛在外地收購的貨物,那些精巧的鐵制工具,鋒銳的武器和那些帶著密密麻麻的圖案的漂亮花布,葉都任總覺得靠著人手就能織出這樣美麗的東西是件很荒謬的事,可是顯然,不管這事荒謬與否,那些花布和精鐵制造的工具、武器一樣,在綹子的眼里,同樣寶貴。
那時葉都任還不知道那些綹子是什么時候來的,但是父親知道,父親不但知道,而且提前做好了綹子到來之后的準備,父子倆甚至是當綹子第一聲唿哨的余音還未散去時,就直接從帳篷里跑出來的,帶著所有早已收拾停當了的當然也是僅有的那點家當,然后就是沒日沒夜的趕路了。
當然,葉都任也迷迷糊糊的看到了綹子對他們營地的劫掠,綹子們注意到了這一大一小兩個人的離去,不過營地里剩余的東西已經夠他們多半年的揮霍之用了,沒人愿意在沒把更多的東西裝到自己行囊里之前去搭理只帶了一只包裹的人。
不過,葉都任父子倆卻沒有為此而放慢腳步,他們兩天就走出了本要七天才能走出去的山區,當他們遙望到村鎮的時候才開始放緩了腳步,而迎面偶爾行過的商隊和行人讓這父子倆知道他們已經沒有危險了。
那一次可是在逃命啊!葉都任想,現在是在干什么呢?
父親一邊走,一邊在和那位年輕的軍官模樣的公子哥兒不住的交談著。這個人和他以前見到過的所有軍官兒都不同,他年紀很輕,身材短粗,面肥耳闊,但臉上總帶著和善的微笑,說話也極是和氣,不象他以前見過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兒,和他們這些草民說話時總是吹胡子瞪眼的。
葉都任從看到他的第一眼時,便對他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好感。
但他身邊的那些背著洋槍的護衛,卻又讓他心生畏懼。
因為他以前見過的官兒,哪一個也不象他的排場這么大。
前幾天他也聽別人偷偷說了,這個人姓袁,名蔚霆,和駐扎在登州的慶軍大帥吳長慶甚有淵源。
對于官兒們,葉都任一直是心存戒懼的,他現在還記得,那一年被他和父親及一些好心的村民救下后平安返回城里的那些洋人,后來曾托人帶了兩百塊銀元給他們捎來。以答謝救命之恩,但是這些錢卻大部分都被當地的官兒拿去了,最后送到他們手中的謝銀,連二十塊都沒有!
但這位年輕的公子哥兒。卻和那些只知道貪錢的官兒不同。他在請自己和父親作向導時,便將酬金親自送到了他們的手中。
那可是整整二兩銀子啊!
二兩銀子,對他來說,足夠一年的花銷了。
想到這里,他的腳步又變得快了些。身上也不覺得疲乏了。
剛剛的一片樹林已經被放到身后了。現在兩側迅向后掠去的是密密的一片灌木和零星的幾棵小樹,眼前已經能看到另一片樹林了。
葉都任又看了看父親,父親和幾個時辰前是一樣的表情,想來是不會休息了,不過今天走的路和平時很不一樣,平時大多都是走官道,偶爾偏離出去也是為了打些野味回來,或是弄上幾張毛皮,動物筋什么的,這些都能換來食物、鹽和衣服。當然,葉都任身上的行頭大多還是靠著父親的那個藥筐和里面的草藥,以及關于那些珍貴的草藥的故事。可惜葉都任總也聽不到父親的故事,因為父親開始講故事的時候葉都任都要抓緊時間睡覺,葉都任從未見過父親睡覺,當葉都任醒來,或是父親將葉都任弄醒時就是要上路的時候了,其實趕路已經是葉都任生命中的一部分了,幾乎要和呼吸那樣自然了,可葉都任不明白為什么要這么匆忙。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那樣在某個地方多停留上幾天,哪怕幾個時辰也好,可每次,只要醒來。就要趕路了。
林子越來越深,葉都任知道自己要換個法子趕路了,果然,父親輕輕碰了下葉都任,葉都任便已經跳了起來,攀上了一棵樹。向前了望著。
密林,葉都任想,密林是好地方啊,上次進這樣的密林,收獲了一張鹿皮和一枚蛇膽,為此葉都任吃了一頓新出鍋的白面饅頭而且還換了一雙鞋。
白面饅頭,其實白面饅頭并沒有多希奇,問題是新出鍋的饅頭,趕路的時候吃的都的冷冷的硬硬的干糧,那種松軟的熱氣騰騰的饅頭基本上吃不到的,不過這對葉都任來說還不是太大的驚喜,畢竟在路上也是能吃到或烤或煮的肉食。
大驚喜是那雙鞋子,對于葉都任來說,腳上的東西多是草鞋,有時甚至會是在腳上綁上一塊木板,因為每天都要趕路,鞋子可說是有一只壞一只,有兩只壞一雙的,而那次的鞋可是軟底的豬皮鞋,如果不是父親在鞋子下面又加了一層松木底,對于葉都任來說,那將是一雙完美的鞋子。
葉都任對鞋子的回憶還沒完的時候就聽到了一聲枯枝斷裂的聲音,尋著這聲音,在葉都任的余光里隱隱約約出現了一頭野豬的輪廓,就在側后方大約七丈遠的地方,葉都任仿佛看到了一雙新鞋,急急的把臉扭向父親,葉都任知道,自己現了的東西,父親會更早一步現,可是父親卻還是之前的表情,沒有波動,目光依然直直的盯著前方。
葉都任此很不滿,不過他知道,父親不打算做的事情,那么就不要再去想了,其實葉都任知道在上次收獲了一張鹿皮和一枚蛇膽之后父親也是很高興的,雖然父親沒添置任何東西,但葉都任在父親為他鞋子上釘松木板的時候可以看出父親的喜悅來,那是平時見不到的東西,葉都任極力想回憶起當時父親的表情,可是卻想不起了,當時的葉都任太困了,他只記得再次醒來時對著新鞋子的喜悅以及后來那鞋子再也沒法維持在腳上時的悲傷了。
算了,今天是非常時刻,饒過它吧!葉都任想,沒有去碰背上的土火銃。
對于長期生活在這里的人來說,火銃可是威力最大的武器了。
以前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無論是農民還是獵戶,狩獵都是重要的生活物資來源。加上村落之間的斗爭和響馬綹子的橫行,使這里的人們普遍把武器視為第二生命。最早的時候,大家使用的獵具或武器都差不多,基本都是刀矛弓箭之類。聽老輩人講,火銃最早是全隆爺那會兒進入山東的。當然這些火銃都是偷偷帶進來的,很多還是當地駐軍賣給他們的。在韶光末年和洋人開仗之后,為了防止洋人奪取山東。朝廷才放松了對各地民眾擁有武器的管制,并暗中提供了大量軍隊裝備的火器給山東的居民。
民眾手中的火器多了之后,綹子的武器裝備自然也相應的得到了改善。他們自己當然不會制造火銃和火藥,他們的火器都是高價從農民獵戶那里買來或者用物品交換來的。再就是在和居民的沖突當中。從被殺的人手中搶奪來的。而且盜賊們似乎更容易接受火器這種新鮮事物,他們不但能夠熟練的使用火銃,而且作為獵手,他們的準頭普遍要好于農民。
就象眼前的這頭野豬,在沒有火銃之前。農民除非布設陷阱,否則是不會輕易去捕獵這種兇猛的野獸的。而且即使是有了火銃,農民和獵戶也不敢輕易招惹。但綹子的獵手卻常常背著火銃在逢年過節的時候主動去捕獵野豬,并且槍法厲害的常常能夠做到對野豬一擊斃命。
葉都任又回頭看了父親一眼,父親的目光好象漸漸亮了起來,又或者是因為太陽的光芒滲進了林間的緣故,不過葉都任總覺得那是父親的眼睛亮了起來,不是看上去亮,而是父親的眼睛在光。
葉都任注意到幾名官兵護衛將肩上的洋槍取了下來,他看著這些閃著青光的洋槍的槍管。既感到畏懼,又有一絲羨慕。
那些高鼻子深眼窩的大個子洋人當初不就是憑著這些洋槍,深入到山里胡作非為的么?
雖然他們和官軍一樣,在兇悍善戰的綹子面前鎩羽而歸,但那些洋槍的威力,卻給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留下了難以忘卻的可怖景象。
而現在,這個公子哥兒的隨從,竟然都帶著這樣一支洋槍!
野豬本能的覺察出了危險,剛要轉身逃跑,護衛們的槍就響了。
伴隨著一陣刺耳的槍響。葉都任看到幾支洋槍的槍口噴出道道白煙,那頭野豬的身上頓時血花飛濺,它掙扎著向前躥了幾下,便倒在了草叢中。不動了。
“大人今天有現成的禮可送了。”葉崇芝看著這頭肥大的野獵,抹了把額頭的汗,笑著對袁蔚霆說道,“平日難得獵到如此大的野獵,大人若是以此贈予林爵爺,可是再好不過的。”
“那就帶上。”袁蔚霆點了點頭。抬頭看了看從林間枝葉的縫隙射入的陽光。
“大人還要獵什么?”葉都任聽到父親又問道,顯然他看出來了這位袁公子意猶未盡。
“再往里走走,我聽說這陣子現有香獐子了。”袁蔚霆答道,“若是能獵上一頭,林爵爺應該會更高興吧。”
“那是,那是,現今這獐子香的價兒可是很高呢。”葉崇芝點頭道,“只是這山東地面兒不常有這香獐子,前些日子聽說有人獵到過,不知是不是真的。”
自從“綹亂”被平定后,山東基本算是太平了,京城的貴族大官時興熏香獐香,那價錢眼瞅著往上漲,京城的商人四處高價收購這種香料。眼下恰逢初秋,天氣并未轉冷,捕獵正是時候,只是過去從這里到京城的商道常常有盜匪出沒,這次卻分外安寧,想來慶軍進駐后,竟使得盜匪絕跡了。
一行人正在山腰上走路,看見下面山谷的溪流邊有麂子在飲水,葉崇芝示意大家不要動,自己拿起火銃準備射殺這野獸。猛然間葉都任看見那麂子一頭栽倒在溪水里抽搐了幾下就不動彈了,胸膛上插著一枚羽箭。葉崇芝笑著說:“有獵人打埋伏,這下有肉吃了!”說完朝著對面的山梁打了個長長的呼哨,過不一會兒,對面也回了一聲呼哨。
一行人牽馬下山,好半天才繞到山澗邊,早有一個當地的獵人在等著他們了。只見他三十歲上下年紀,個子不高但身體很壯實,眼睛非常銳利,長長的黑上束著一個銅環。他的打扮很特別,上身罩著獾子皮坎肩,腳上蹬著麂皮靴子,腰帶左邊掛著制作粗糙的長刀,右邊系著箭壺,手里提著大竹弓。葉崇芝上前和他打了招呼,那獵人看看這些人,咧嘴一笑,扛上麂子示意他們跟他走。
又走了有幾里地,前面的樹林子中突然傳來一陣犬吠,接著鉆出了一條大黑狗,對著獵人搖頭擺尾甚是親熱。又往林子里走了二里多地,遠遠的看見了帳篷的尖頂,野獸的異味也越的濃烈,好在早有準備,也不太難受。
可就在這時,他們的馱騾突然就犟著脖子不走了,領頭的老馬不停的擺頭、打響鼻顯得煩躁不安。那獵人看了這場景,哈哈一笑,飛奔過去把帳篷前栓著的三頭大灰狼牽遠一些,騾馬們才遲遲疑疑的邁開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