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博文緊盯著巖倉具視,過了好久,巖巖具視才抬起頭來,指了指嘴角邊的那道已然愈合的刀痕,微笑道:“俊輔,有些事情,你心里明白就可以了,為什么要逼著別人說出來呢?”
“巖倉公,這…”伊藤博文的猜測變成了現實,他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聲音也變得哽咽起來。言情 巖倉具視為自己準備的,是壽衣!
“我走的,是一條不歸路,我早就知道了。”巖倉具視長嘆一聲,放下手中的棋子,直起身來,望向窗外,目光變得堅毅起來。
伊藤博文望著巖倉具視嘴邊的刀傷,身子開始顫抖起來,他想說些什么,但喉頭卻一下子哽住了。
那處刀傷,便是被心向西鄉隆盛的石川縣武士島田一郎用刀砍的。
在西南戰爭結束后,《日俄密約》內容的曝光令日本朝野上下震驚不已,一開始人們還不相信密約的內容,但當俄軍占領北海道之后,要求和日本正式換約,密約的內容得到了證實,由此激起了日本民眾的憤怒,主持密約簽訂的巖倉具視自然成了人人痛恨的“賣國賊”,一些人公然聲稱要殺掉他,島田一郎便是其中之一,此人竟然公開投書于巖倉家,聲稱“必取巖倉國賊之首級”。有一天在巖倉具視乘座馬車前往政府的路上,島田等六人突然沖出,先以手槍向巖倉具視射擊,再用長刀劈砍,所幸衛隊拼死護衛,島田等六人均被擊斃,未能得手,但巖倉具視還是給島田的刀尖劃傷了嘴,是以留下了那道疤痕。
島田的刺殺雖然失敗了,但巖倉具視知道,這絕不會是最后一次。
“可是…這對巖倉公…太不公平…”伊藤博文顫聲道。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巖倉具視倒是沒有絲毫的悲戚之色。“現下日本的局勢已經平靜下來,列強勢力在日本已然均衡,不會再有戰事,日本可以安心的走上發展的道路。我縱然一死,也沒有什么遺憾了。”
伊藤博文流著淚,默默的向巖倉具視鞠了一躬。
“俊輔勿以我為念,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接下來的道路。無論有多艱難,還請俊輔堅持走下去。”巖倉具視鞠躬還禮道。
“巖倉公放心!我一定要讓一個強盛的日本,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伊藤博文嘶聲道。
烏云散去,月華滿地,巖倉具視和伊藤博文不約而同的將目光轉向了夜空中的明月。
“人生在世,終有一死,能得見如此美景而死,死又何懼?”巖倉具視凝視著明月,輕聲自語道。
同一個月夜,同一片月光下。
望月詩織又做夢了。
她以前就做過一個夢。在那個夢中,她要把一匹馬送給一個人,一個手執響鞭的男人。
那人大概是一個啞巴,因為他從不說話,因此他只能做一些極其簡單的事情,比如養馬。他曾經喂養過這么一匹馬。表,棗紅。性,驍勇。狀,驃悍。名,沒有。
后來他把這匹沒有名字的馬送人了。連同他手中驅馬的長鞭以及馬背上的精美馬鞍,他把它們送給了一個女人。盡管一個喪失說話能力的男人看上去總會顯得有些孤癖和沉寂,在待人接物上他卻慷慨的能把自己送得一無所有。
他雖然從不說話,卻總會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也許。這種聲音是來自他的牙齒,他的皮膚,抑或他的眼睛。每當他喂馬的時候,趕馬的時候,給馬洗澡的時候,或者蜷在馬廄里夢囈的時候。從他的身體里就會接連不斷的發出這種聲音。
那聲音代表著什么?沒有人知道。似乎它只屬于一種局限于啞巴身體里所能發出的聲音而已。它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代表不了。更重要的是:沒有人會對一個啞巴產生好奇。那么他所能夠創造出的言行舉止不過是和空氣一樣虛無縹緲罷了。
忍者的生活原本就是虛無縹緲的。
難道不是么?
有一天,她夢見了那個女人,她看到有匹傷殘的血馬馱著一個垂死的女人靜靜的穿過了晚霞一片的木排障。在血馬和女人身上,布滿了彈孔和刀痕,寂寥的猶如夕陽映照下的長蒿,凄凄艾艾,飄飖無聲。他們最后在步步沼澤的河灘上陷落,一點一點,掙扎著,終于沒有爬上來。
馬死了。
從大地上徹底的消失。
她在夢中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堆燃燒的篝火前。她極力的想要回憶起一些事情來,盡管這些事情會令她的頭顱鉆心般的疼痛。但她還是堅持著,牙齒在咯咯作響中猶如打開了一扇記憶里的古朽而又厚重的城門。
她記得渾厚的泥澤即將蒙上最后一只眼的那一瞬間,她再次看到了那曾讓她無比熟悉的古銅色的手臂。
那古銅色,它在一張面孔的背影下,一只強有力的手掌中,一根根虬勁有力的手指上依附著。并且閃電一樣,迎著她的眼簾劃落下來,在瞬間撲來的黑暗中燃燒出最后一道凄厲冷焰的古銅色…
而那古銅色為什么會令她感到無比的熟悉,究竟在什么地方邂遇過,她卻迷茫的像一個失憶的孩子。
也許,那古銅色只是出現在她很久以前的一個夢境中罷了。女人的夢總是奇形怪狀。容易感動,也容易遺忘。
跨越甲賀山谷的東麓,在大山走廊南部的荒野中,獨獨矗立著一所頹敗的破廟。斷桓殘檐下面并排供奉著兩尊神像。千年的塵埃早已把他們堆積的面目全非,除了那雙空洞深邃的眼睛,似乎貫徹著日本列島的每一片渺無盡頭的黑夜。
神像的眼睛則是緊閉著的。眼角下,石工的錘子和鏨刀留下了一塊斑駁的瑕疵,也許這塊瑕疵是刻意敲鑿出來的,因為它看上去象一滴濁淚。
蕭落的破廟。冰涼的神像。頑石和朽木堆砌的墳墓。蕭落和冰冷無處不在。
有一個奇怪的景觀難能可貴的影射著秋日臨近的唯一一道暖。那是神像的手,他們的手,石頭的手,居然從長長的垂袖下面相攜在一起?
殷實的塵埃無法穿透,兩尊神像的性別卻依稀可鑒。有一個是女人,因為她的耳墜精若玲瓏。另一個是個男人。因為他的喉結狀若桃核。也許這兩尊神原本是一對相親相愛的夫妻。因為有了浩瀚宇宙的遙隔,所以只能化作牽手的頑石,以慰亙古的苦戀。
每當她靠近這所情冢般的破廟,她竟然從死氣沉沉的氛圍中感應到了另一種生息。這種感應強烈而又堅持。不是垂袖下面相攜的石頭手,而是神像的眼睛。那雙深邃無底的眼睛后面,也許有著一個生生不息的世界,至少可以容她暫時的藏身。因為在她到達這里的時候已是被逼到了窮途末路的窘境。她的身后有敵人,這些日子他們一直窮追不舍。不肯放過她。他們不分晝夜的追趕她,攻擊她,消滅她,迫使她一步步走向忍者最終的宿命。
塵歸塵,土歸土。
萬物生靈,星辰諸神,一個也逃不掉。
她卻逃進了神像之中,這并非無稽之談。因為她是一個忍者。對于各種隱藏的機關,忍者是最為精通的。
她在僥幸逃進神像之中的時候,從石頭狹縫中沖著廟外無邊無際的荒野。開始異想天開。
見縫插針是她的看家本領。在逃進神像之前,她曾久住過一段的樹洞,雖然時有長嘴鳥的騷擾,但這并不影響她繼續的隱匿下去。直到有一天,可惡的蛀蟲掏空了槁悴的老樹,當它倒斃在一場暴風雨中時,她不得不再次的尋找不會給敵人發現的隱藏地點。她還曾借著溪流的掩護,鉆進了瀑布后的洞穴。在這里,她的敵人像一個怯水的惡魔一樣對水幕的她居然毫無知覺。然而不久之后,溪水干涸了。洞穴暴露在灼熱的陽光下。她只好再次的尋找新的棲身之地。從沙礫的碎片中,她像一條匍匐前進的透明蛇,在敵人的腳邊,慢慢的游離蠕動。最后終于找到了這所破廟。
在破廟中,在神像的身體中,她看到了那讓她魂牽夢縈的古銅色,在另一座神像的底部。那古銅色居然可以淡淡的凄冷的照亮整個空洞的神像內部。突然之間她的心狂跳起來,而在這個時候,一種若隱若現的陌生氣息正慢慢的朝她靠近。
“你是誰?”她用細若游絲的聲音問道。
“和你一樣。我是一個忍者。”昏暗的角落里,她的問話得到了一種空靈的回應。
“你叫什么名字?”
“猿飛直樹。”
“好怪的名字。”
“是怪了點兒。你呢?”
“叫我詩織好了。”
“詩織?”
“嗯,是的,我叫詩織。名字好不好聽?”
“好聽。”
“嘿嘿,你在角落里干什么?”
“和你一樣,躲避呀。”
“你是不是受了傷?”
“是的,我同時也在養傷。”
“誰打傷了你?”
“東海道的武士。”
“東海道的武士?”
“對,還有野蠻的露西亞人。”
“露西亞人?…”
“可惜,我們的人太少,不是他們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