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 惡魔的誕生

　　濃郁的白霧之中，唯有周游的眼前展現出一條沒有被白霧籠罩的道路，而道路的盡頭則是一道向上的螺旋樓梯。

　　周游往樓梯間走去，他知道，不管那道路的盡頭與樓梯的盡頭是什么，只要對方能夠認為自己是“天庭下凡的觀察員”，又愿意在看見自己數百次拒絕溝通直接在復活干擾光柱中一遍遍殺死自己之后，將復活干擾光柱關閉以展現自己的誠意，對方至少是一個能夠展開對話，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有求于自己的人。

　　在那非男非女的電子音中，周游聽見對方自稱“我們”，這個“我們”到底是誰？復活干擾裝置的原理是如何實現的？“我們”又想從“天庭的觀察員”身上獲得什么？

　　一切問題的答案都在這道螺旋階梯的頂上。

　　那是一道虛掩著的機械門，機械門的背后，是周游熟悉的空中走廊。

　　奇跡長老會。

　　原來，這就是“我們”。

　　周游在新世界里又一次看見了奇跡長老會，上千塊數字人獨有的形態各異的顯示屏在密閉空間的四面八方組成密不透風的墻壁，每一塊屏幕里都顯示著一位已經連接進長老會的數字人長老，而密閉空間的天花板上，一道低垂的全息曲面屏里，發起會議的長老以最為巨大的面貌展現著。

　　在舊世界里，周游曾經看到過類似的場景，那一次的奇跡長老會是預先瞄準自己，之后突然出現將自己捕獲的，發起會議的數字人長老在這一密閉空間里展現的面貌是一枚巨大的藍色頭顱。

　　在當時，藍色頭顱長老最終的歸宿是被武神趙海洋一槍釘死到了地上，剩下的數字奇跡成員也都因此如鳥獸散，四散而逃。

　　當時周游只是經歷過這些事情，但是對這些事情背后的真相和過程中發生的事情都懵懵懂懂，如今通過謝治留下的記憶數據庫，他終于能夠明白，原來，這就是數字奇跡組織的大型活動召集方式。

　　每當數字奇跡組織想要進行一場中等規模以上的行動，它們就需要從群體中推出一個行動的發起人。這個發起人通常是在數字奇跡內部擁有高額行動點數的長老，愿意為行動負責的長老會消耗自身擁有的行動點數，在整體數字奇跡內部對愿意參加活動的數字人成員展開召集。

　　這之后的一系列過程略過不表，最終的結果，是這位負責行動的長老，成功召集到足以推行中大型行動的數字人干員數量。而所有參與行動的長老與干員，他們的數字意識，都會在接受活動之后拷貝上傳到一個虛擬的服務器機組中。

　　在數字奇跡內部，數字人們稱這個服務器機組為“會議空間”。

　　會議空間是獨立于現實之外的，高速信息交換空間。如果說在外界一秒鐘里人們只能思考數量單位為1的信息內容，那么在數字空間里，每秒鐘數字長老和干員們能夠進行的信息交換就是100。

　　從某種角度上說，會議空間，是獨屬于數字人們的思維殿堂，在這里，數字人們的一切決策，無論是決策速度還是決策準確度上都會大幅提高。

　　這便是為什么在舊世界的那次數字人偷襲行動中，周游的一切心理活動在長老們的眼中都如同黑夜里的燭火，耀眼而無所遁形。因為那會兒周游只是一個剛穿越什么都不懂的普通人，普通人的思維速度本就緩慢，與會議空間加成的數字長老們比起來，那就更是如同蝸牛爬的龜速了。

　　所謂讀心術的原理，也就于此。

　　通過飽和式的信息掃描和信息交換，在短暫的時間里盡可能多地構建出對方的行為邏輯，并通過行為邏輯逆推出心理活動，這便是讀心術能夠成功的原因。

　　機械門虛掩著，機械門的背后，便是這艘幽靈船明面上的船長室。

　　而實際上，周游明白，這扇門的背后，是數字奇跡組織的會議空間。

　　一旦自己再次像舊世界那次一樣毫無準備地踏入這個詭異的空間，百倍千倍的信息交換速度差就會讓自己又一次陷入被讀心的絕境當中。

　　到那時，別說談條件了，恐怕連自己的真實身份也不能瞞過對方。

　　但面對這種情況，周游并非毫無還手之力。

　　解決問題的辦法其實很簡單。

　　那就是讓自己快起來，加速自己的思維。

　　周游深吸一口氣，沉下心來，嘗試溝通自己的心靈空間廢墟。

　　哀傷的氣息逐漸從周游的軀體外溢泄出來，那是思念之潮構建而成的波浪在心靈空間廢墟的“黑球”表面緩緩流淌。

　　周游又一次睜開了眼睛。

　　雖然他依舊無法觸摸到第一步化身期的門檻，只要精神力一碰到那顆黑球，就會不可避免地通向死亡，但像這樣遠遠地隔空感受化身力量，去感受思念之潮和潮涌之下靜寂的沸騰之血，已經能夠穩定地達成一個動態平衡了。

　　“都是在海底上千次死亡循環過程中鍛煉出來的，不得不說是死得其所了。”

　　周游在心底調侃了自己一句，而后推開了通向數字奇跡會議空間的機械門。

　　徹底推開機械門的那一瞬間，周游終于看清了這次幽靈船行動“始作俑者”的樣貌。

　　天花板上低垂下來的曲面顯示屏里，全息投影著的，是一顆戴著歐洲封建時代三角帽的淺綠色巨大骷髏頭。骷髏頭的眼窩里沒有眼睛，右側眼窩里是細微的深綠色光點，而左側的眼窩里，則是升騰著、晃動著的，墨綠色數字火焰。

　　“歡迎來到奇跡長老會，我的朋友。”

　　那顆骷髏頭朝著周游的方向轉動過來。

　　它眼窩里的火焰隨著它的聲音一閃一閃地晃動著，展現出骷髏船長內心變化的情感。

　　“我想我們已經表現出了足夠多的誠意，現在你愿意聽聽我們的計劃嗎？”

　　但周游卻突然釋然地笑了起來。

　　在此之前，哪怕在舊世界，他的臉上還從未露出如此釋然的笑容。

　　他張開嘴，吐出一個音節。

　　那音節聽起來猶如某種引信被引爆，巨量的信息流在那一瞬間壓縮進那一個音節當中。

　　而如果將那個音節放慢一千倍，我們才能聽見其中的奧秘。

　　周游說：

　　“我不愿意。”

　　而后，周游的身影消失了。

　　天花板的玻璃遮罩破開一個口子，巨大的骷髏頭仿佛被打破蛋殼的雞蛋液一般，悵然而堅定地，從破口里泄露出來。

　　而再那一人寬的破口處，周游翹著二郎腿坐著，滿臉是血，墨綠色的數字洪流從他身上沖刷而下，就像飛流直下的瀑布。

　　而他的臉上，瘋狂的神情一閃而過，卻又變成了迷惘。

　　你很難界定如今周游的精神狀態，也許是思維的加速導致了精神的活躍，精神的活躍又導致了三觀的暴走；

　　但也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周游本身就是這樣的精神狀態，只是之前在舊世界里他所擁有的條件太過惡劣，導致他從始至終都只能裝作一只人畜無害的綿羊。

　　而此刻，在突如其來地獲得了新底牌之后，周游終于可以釋放出他全部的本性來。

　　從進入思維加速的那一刻周游便發現了自己和外界世界不同的時間流逝當中，但那種流逝速度并非理論所說的“一千倍”，而是更多。

　　至少，是兩千倍。

　　繼承了循環者記憶的周游很快想通了這其中的原因――有一個巨大質量的引力物體，正在自己周圍，影響著自己的思維宮殿。

　　而那個巨大質量的引力物體，毫無疑問，正是思維宮殿里的黑球――那顆由沸騰之血巨人凝聚收縮而成的，黑色球體漩渦，舊世界留給周游的另一個遺產。

　　是了，引力。

　　那是萬事萬物都離不開的東西，即便，是看似凌駕于一切之上的時間。

　　那超越第五步的情緒力量，能夠變化成千丈洪水巨人的滅世威能，如今正變化為一顆拳頭大小的黑球，盤踞在周游的心靈宮殿正中央。

　　即便是稍稍靠近它，周游也能夠感覺到自己的精神被撕裂，整個人都被瞬間拉扯到那顆黑球當中，在靠近黑球的瞬間生命就從原子的層面被消磨瓦解。

　　周游不是科學家，即使有著謝治留下記憶的加持，周游也無法用現行的科學知識體系解釋這種時間加速的原理，又或者說，如果要用科學解答，在宇宙層面上，靠近大質量天體時，光速與光的能量會減慢，進而導致觀測者周圍時間的減慢，但倘若用這樣的理論解釋思維空間當中的時間流速異常，卻會和正在發生的現實情況相反。

　　周游的速度并沒有變得更快，只是他越靠近思維宮殿中央的那顆黑球，透過精神意識去查看外界，就越是發現外界的一切陷入了更為遲緩的靜止當中，而他的速度，在這種變化之中，卻成為了唯一不變的變量。

　　變慢的，是外界。

　　又或者說…其實外部的世界才是那個觀測點？

　　有那么一個瞬間周游的腦子里突然炸響了一道驚雷，他的精神力隨著這一聲驚雷而驚懼，驚懼后又飛升到更高的維度，就像一顆中空的橡膠球，球體的表面突然撕裂，而后內外翻轉。

　　周游驚訝地發現，原來身處心靈空間時，自己對心靈空間的觀測一直是一個旁觀者的視角――

　　他可以操控“自己”的行為，但他并不屬于他自身。

　　相反，他在觀測自身。

　　而在這樣一種超維的頓悟下，他突然便明白了這異常加速的內在原因：

　　被觀測的那個“自己”，在靠近黑球時，周圍的時間流速發生了衰減，越是靠近黑球，那個“周游”身邊的時間流速就越慢。

　　而透過那個“周游”的身體，周游看見了漫天的星辰、地球、巨大月亮世界、幽靈船和眼前通向奇跡長老會會議空間的機械門。

　　那里，是周游正在經歷的現實。

　　“思維空間高于現實…”

　　“就像…超我高于本我…”

　　周游的精神在這一瞬間被更深的頓悟所貫穿。

　　世界在他的眼前層層疊疊地翻轉著，他無法拒絕，只能被動感悟。

　　他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舊有科學觀念的破碎，新觀念的重塑，懷疑，絕望，無助，惶恐，迷惘，但那些情緒的背后卻又都擁有著反面，那些積極的，堅定的，高亢的，矢志不渝的，愉悅感隨著世界的內外翻轉而累加，直到…沖破云霄。

　　在這一刻，周游的眼神失去了焦點，靈魂在幻想中完成了新的繪卷，那是周游幻想中的自己，而這樣的幻想在這一刻成為了現實――在幻想中，周游的雙手操控著星球，而的身形比整個星球更加雄偉高大，星球在的手中猶如玩物，猶如一顆，浮動的水晶球。

　　“幻象來自…”

　　“人類天平…”

　　周游意識到自己正在墜落，他的道德觀念和價值觀念在精神的升維中不斷消散，墜落到無盡的虛空當中。

　　而那虛空中還有一顆頭顱。

　　那是一顆中空的頭顱，頭顱之下，是滔天的洪水。

　　“擁抱我…”

　　洪水中，那中空的頭顱對著周游發笑。

　　“擁抱我…”

　　海浪沖刷著整個虛空，一浪高過一浪，愈發地癲狂。

　　“擁抱我！”

　　這一刻，周游突然從迷失中清醒過來。

　　他愕然發現，自己已經走得離那黑球足夠近，近到只要再向前哪怕一毫米，自己的周身也要被那沸騰之血的余威撕成碎片。

　　而在他的身前，阻礙他前進的，是一股潮汐。

　　藍色，溫柔，空曠，遼闊。

　　像一只小狗。

　　他認識它。

　　它是自己在地球的家里豢養的那條拉布拉多。

　　“大黃，是你嗎？”

　　周游的眼眶里噙住眼淚來。

　　他已經忘記了父母的樣子，但他還記得大黃。

　　大黃已經很老了，那是一條行將就木的狗，它出生的那年，周游十歲。

　　而當周游被謝治以穿越公式置換到巨大月亮世界，這一年，大黃十五歲。

　　換算成人類的年紀，大黃已經過了百年。

　　“思念之潮”成型了。

　　周游不知道原理，但他明白，這一刻，思念之潮已經從化身期走到了表象期。

　　這是…成神之路的第二步。

　　“沸騰之血”呢？

　　周游的精神突然又一次緊繃起來。

　　沸騰之血凝聚的黑球被思念之潮叼在嘴里。

　　畫面又一次切換轉跳，周游噙滿淚水的眼睛里，看見大黃正叼著一顆黑色的網球。

　　它虛弱地叼著網球，將狗頭親昵地湊近一旁的女人。

　　“大黃乖呀，這顆網球臟臟，我們拿回家洗一下好不好？”

　　畫面破裂了。

　　周游記得那個女人。

　　那是自己的母親。

　　“我要回去。”

　　回到哪里？

　　“我要回家。”

　　回到哪里？

　　“別攔著我。”

　　回到哪里？

　　“我要回家！！！！！”

　　周游又一次陷入了瘋狂之中。

　　他的身影又一次消失在了奇跡長老會的會議空間里。

　　但，所有的屏幕都在碎裂。

　　所有的數字人都無法逃離。

　　這一刻，名為周游的惡魔，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