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擺感覺自己快要死了。在所謂的“世界重置”的死亡光錐抵達自己之前。他從林染秋的淺層夢境向深層夢境跳躍,通過被蜘蛛繭包裹起來的謝治軀體跳進更深層的精神空間當中,層層疊疊的紅蜘蛛,就在他的身后,幾乎是一瞬間,就把整個淺層夢境鋪滿。如同海浪。有那么幾滴海水濺到了王大擺的左腿。劇烈的噬心的疼痛立刻就從小腿鉆進了王大擺的骨髓。他疼得當場倒吸一口涼氣,想要將左腿立刻從淺層夢境抽進深層夢境當中。但下一刻更加鉆心的疼痛就從他的左腿膝蓋處傳來。不,比起疼痛,先傳來的是一聲悶響。腿,斷了。王大擺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一條黑色的觸手砍斷了自己的左腿,從膝蓋處擊碎,小腿的一部分緊接著就被擊飛去了淺層空間。紅色的小蜘蛛浪潮一瞬間就吞沒了那根小腿。王大擺從紅色的蜘蛛浪潮里看見自己的骨頭。緊接著,黑色的觸手在他的眼前擴張成幕布,封住了從深層空間前往淺層空間的通道。王大擺這才明悟過來到底發生了什么。切斷自己腿骨的人是告死鳥,她先自己一步到了這座深層夢境。“告死鳥…”強忍著疼痛,王大擺冒著冷汗,從口中吐出了眼前之人的名字。“謝蕓。”操控著黑色霧氣觸手的女人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但那厭惡的表情轉瞬即逝:“我不叫這個…不,沒什么。”“我確實是。”謝蕓嘆了口氣,她已經忘記自己的名字了。自從趙海洋給她賜名謝蕓以后,自己的名字就仿佛完全消失在她的記憶中一樣。一開始還留有淺淺的痕跡,而后這個痕跡越來越不重要,直到被她自己從記憶里擦去。但,名字是很重要的東西,沒有名字作為自我認知的錨點,每一個超人都會快速地陷入自我情緒的失控當中。于是告死鳥只好稱呼自己為謝蕓。謝蕓砍斷了王大擺的左腿,從紅蜘蛛浪潮里救下了王大擺。“…謝謝。”王大擺看著陷入沉思的謝蕓,左腿的疼痛傳到腦中,愈演愈烈,但他終究是說出了后半句。“謝謝你從緋紅手底下救了我。”“都是人類天平的干員,不要說這種小家子氣的話。”謝蕓從沉思中回神,擠出一個笑容,又朝坐在地上的王大擺伸出手去。“等你半天了,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王大擺知道謝蕓說的是什么。那是他們最終的計劃。或者說,被松鴉博士命名為“最終”的,那個計劃。…王大擺的左腿斷了,鮮血從斷裂的膝蓋處滴落,染紅地板。純白色的漆黑鍵盤俠出現在他的身邊,用過熱的鍵盤對王大擺膝蓋處的傷口進行烙印,以焊住出血點。這樣的做法在現實世界里自然是于事無補的,即使能用這種方法焊死出血點,但劇烈的刺激也會讓王大擺在瞬間因疼痛而休克昏厥。但好在這里是精神空間,只要前因與后果邏輯通順,中間的過程,即便無比痛苦,所呈現出的痛苦程度也比現實中弱了七成。王大擺止住了左腿的流血,又用鍵盤俠的鍵盤給自己當做一根較為寬闊的拐杖。“還能活動嗎,海鷗?”謝蕓看向正在做這一切的王大擺。“還能撐到任務完成。”王大擺蒼白的嘴唇擠出一個苦笑來。“我爭取死在那件事情完成之后。”謝蕓點點頭,對王大擺說:“那我們找個寬闊點的地方吧。”“比如,實驗樓的天臺。”告死鳥抬起頭,看向高處。王大擺跟著告死鳥的視線也看向高處,那里有一處平坦的天臺,天臺不算高,只能算是視野開闊。但王大擺并不知道謝蕓需要自己做什么。在人類天平,海鷗的級別沒有告死鳥高,松鴉博士的計劃,只有告死鳥知道。“松鴉博士最后的計劃是什么?”“他需要我在最后的計劃里完成什么樣的環節?”告死鳥笑起來。黑色的尾巴纏繞住王大擺的脖子,又纏繞了一圈,在王大擺的嘴巴上輕輕地點了一點。“你已經做到了,海鷗。”“只要你到達這里,我們的任務就都完成了。”“接下來,我們只需要找到那處天臺,靜靜地觀看那場即將開幕的煙花表演。”…“想知道松鴉博士的最終計劃嗎?”實驗樓,天臺,告死鳥謝蕓和海鷗王大擺倚在欄桿旁,在前往天臺的過程中,謝蕓拆了一臺自動售貨機,從售貨機里卷出了十幾罐飲料。“想。”王大擺看著昏黃的天空發呆。“喝什么?”謝蕓用黑霧尾巴卷起一罐蘋果汽水,熟練地拉開易拉罐的拉環。“啤酒吧。”王大擺依舊在發呆,他很久沒有感受到這樣的寧靜了,明明自己來到了事件的正中心,經歷過九死一生,卻好像是穿越了狂風暴雨后來到了臺風眼一般。拖著一只斷腿,在昏黃的天空底下享受寧靜。“沒有啤酒。”謝蕓笑起來。“這里是林晚秋的精神空間,投影出來的校園不是大學,只是她曾經就讀的女子中學而已。”王大擺也笑起來:“那冰紅茶吧。”“我都忘了這一茬了,這一層一層的嵌套,就跟寫計算機函數一樣。”于是謝蕓和王大擺碰杯。謝蕓對王大擺說:“我們今天都會死。”王大擺舉起冰紅茶回敬,說:“我知道。”“你不知道松鴉博士的計劃,但你知道你會在這個計劃里死亡?”謝蕓有些詫異。“我們每天都是奔著死亡去的,告死鳥,自從我們加入到這個組織。”王大擺摸了摸衛衣的口袋,從口袋里翻出來一枚鐵質的胸章。那是一顆鳥頭,鐵胸章上畫著一只海鷗。“我準備好了,我相信你也一樣。”謝蕓搖了搖頭,從黑霧尾巴里翻涌出屬于自己的胸章。告死鳥的胸章上畫著一只烏鴉。是的,她也準備好了。海鷗總是會在下一場暴雨到來之前鳴叫,而告死鳥總是向世人宣告那亙久的死亡。…松鴉博士留下的最終計劃,是讓海鷗和烏鴉潛入“循環者”經歷的某場幻境。對于這場幻境,松鴉博士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做“克來因泡”。松鴉博士并不知道這場幻境什么時候開始,也不知道它什么時候結束。但松鴉博士告訴謝蕓,當你發現這場幻境開始時,“最終的任務”就開始了。王大擺問:“你是什么時候發現時間停止的?”謝蕓說:“這不好說,海鷗,我們與死亡的光錐離得太近,我們的腦中已經混淆了時間的概念。”王大擺笑了起來:“確實,我現在回憶我三歲的記憶,一會兒像在五十年之前,一會兒又在三百年后。”謝蕓補充:“但我確實是在時間停止的第一時間就發現了這樣的變化…畢竟,我們與循環者建立了羈絆。”王大擺知道告死鳥的意思。按照松鴉博士的理論,只要能夠成功和循環者建立精神上的羈絆,去代替他生命里原有的某一部分,當循環者試圖開始下一次循環時,當他進入那個時間幾乎靜止的幻境時,我方的干員就能夠立刻感知,甚至參與到這場事件當中。而人類天平所選擇的羈絆,就是被緋紅誓約利用的那個靈魂副本。更準確地說,是當時投射進周游眼睛里的,那一整個墻壁的“登神長階公式”。登神長階,五步登神。了解了公式的人,終其一生,都會走在成神的道路上。這,便是一種命運的改變。人類天平通過登神長階公式改變了周游的命運,在那條命運當中強行加入了來自人類天平的羈絆,并將這種羈絆深深地扎根到周游的靈魂里。比起原初教派投放的“緋紅誓約”和數字奇跡投放的“穿越者系統”,人類天平的這一做法,明顯高明更多。高明到,直到周游來到這“最終的幻境”時,都沒能在自己的腦海里“看到”人類天平留下的羈絆,哪怕一次。松鴉博士對告死鳥說:“我們的做法,留下的是種子,而并非果實。”松鴉博士又說:“但只要源源不斷地從外界汲取水分和養分,種子一定會在恰當的時機開花結果的。”告死鳥問松鴉博士:“但,誰來為這顆種子澆水呢?”松鴉博士推了推鼻梁上的圓形墨鏡:“所有人。”“親愛的,是所有人。”松鴉博士說,只要循環者還存在在這個世界上,只要他的記憶深處還有某處還在相信著“登神長階”的公式與傳說,那么屬于人類天平的種子就永遠是他自己的一部分。這顆種子,會在他遇到每一次危機時,經歷每一次背叛時,收獲每一次成長時,隨著他自己的成長而不斷成長。“在所有人的眼睛里,循環者都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那塊香餑餑。”“他們都想控制循環者,用循環者的力量為他們自己服務。”“但我們不是。”告死鳥看向王大擺。“至少,在松鴉博士的眼睛里不是。”“松鴉博士說,比起循環者本身,更大的那塊蛋糕,是循環者經歷的所有,成長、背叛、憤怒、悲傷,以及絕望本身。”“松鴉博士的最終計劃,是借助于這些經歷,幫助循環者完成對自身的重塑。”“按照我們留下的登神長階,走過五步。”“你知道那意味著什么。”王大擺半晌不語,只是默默地把手里的冰紅茶一飲而盡。“他會成神,對嗎?”告死鳥點點頭,卻也不再多言。“他會變成什么樣的神?”“一個…”告死鳥抬起頭,望向天空,思考良久。“一個,能夠代替我們審判人類的神。”“把所有的惡人送去絞架,為所有的善人帶來補償。”王大擺也跟著謝蕓看向天空,整片天空都顯得渾濁和昏黃,太陽和月亮從天空中垂落。“但…我們怎么才能確定,謝治成為的這個神靈,會幫助我們審判人類呢?”王大擺問告死鳥。告死鳥搖搖頭:“不是幫助,是代替。”她指了指王大擺,又指了指自己,笑起來。“我們是善人嗎?”“不,兄弟,顯然不是。”“我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惡人團體之一。”“我們燒殺搶掠,在世界各地引發情緒爆炸。”“所以…”“如果真的有這么一個審判人類的神出現,那她將審判的第一批罪惡,就是隸屬于人類天平的我們。”“你,我,萬里之外的松鴉博士,乃至已經犧牲的那些鳥類同胞。”于是王大擺和謝蕓都沉默。“再喝點?還有別的。”謝蕓背后的黑霧尾巴指了指一旁的飲料瓶。“好。”王大擺點點頭,但剛拿起一瓶新的,旋即又把飲料瓶放下。“不,還是不了。”“為什么?”告死鳥看向謝蕓。“我能感覺到,末日要開始了。”…起先是天空的撕裂,昏黃的天空中出現一道不規整的豁口。然后是雨水,從豁口里傾瀉而下的大雨,變成如注的瀑布。從清澈到渾濁,再從渾濁變成黑色的泥漿。驚雷像是天幕的撕裂聲,豁口變得更大,仿佛整塊天空都承受不住泥漿的重壓。于是更加稠密的黑泥從天空墜落,變成了黑色的,永不止歇的一根立柱。天空被黑色壓低,地面也被更多的黑泥抬起。雨水與泥漿混雜著,抬升到低矮建筑的屋頂,抬升到樹枝,再抬升,到樓房的天臺。王大擺和謝蕓的腳下也滿是泥漿,而那泥漿還在迅捷地、繼續向上抬升,幾個呼吸的工夫,就抬升到兩人的褲腳。王大擺笑了起來,在綿密的天幕撕裂聲中,海鷗向告死鳥發出邀請:“坐船吧,坐上這艘最后的審判號!”純白色的鍵盤俠化身在泥漿和雨幕里幻化成唯一的航船。與其說是航船,不如說是舢板。純白的舢板隨著泥漿的增長不斷抬升,就像航船行進在遠海的波濤。“天空在墜落,大地在抬升!”告死鳥在舢板上狂笑起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發出那樣的笑聲,但她就是笑了起來,她發誓她從沒有那樣暢快過。“我們會死嗎!海鷗!我們會死嗎!”“會的!告死鳥!我們馬上就要死了!”王大擺用他的鍵盤劃著船,也用同樣的聲浪回應謝蕓。驚雷聲越來越綿密,越來越洶涌,鍵盤俠的舢板離下墜的天空也越來越近。于是海鷗和告死鳥只能互相喊叫,只要喊叫的聲音低些,就無法傳達到對方的耳中。“越來越近了!我們離天空越來越近了!”“海鷗!你看見了嗎!這片天空是薄薄的一層!那天空快要被泥漿撐爆了!”“我看見了!我不止看見了這黑漆的泥漿!我還看見了那雙眼睛!”“哪里!?”“我看見了!我看見了!我看見了!”“在哪里??”“我看見了!告死鳥,我看見了!我真的看見了!我看見了她!”“告訴我!海鷗!指給我看!!”“在我們頭頂!全部都是!所有都是!到處都是!!”王大擺伸出手指,高舉手臂,指向天空。而就在他伸出手指指向天空的那一刻,更大的驚雷聲傳遍整個精神空間。仿佛天空被這一根手指戳破,又仿佛是極度膨脹的氣球突然爆裂開來。天空與大地,在這一刻,真正意義上接壤了。“看啊,告死鳥,那是我們的神…”純白的舢板在黑泥里打翻。王大擺與謝蕓消失在漆黑的包裹中。…漆黑的巨人自精神空間里站起,撐開了天地。這一刻,林染秋的精神空間,碎了。時間,重新開始了流動。黑色的大洪水,翻涌著,自精神世界,傾瀉到現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