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勞跑了。
當一瘸一拐的王大擺推開半掩著的重癥監護病房大門,告訴謝治這個消息時,謝治正坐在地上發呆。
他的額頭和那從病床上低垂下來的蒼老的手掌平齊,而他的目光,則直勾勾地盯著已經變成一條直線的心率檢測儀,就這么一言不發地看著。
“醫院里的污染消失了,我粗略看了一下,所有變成木雕的人都在慢慢地恢復…”
王大擺走到謝治跟前,看看失神落魄的謝治,又看看病床上已經沒了呼吸的老人。
氧氣管還在老人的喉嚨上插著,但老人的胸膛已經沒有了起伏。
“我沒能救下他。”
謝治突然怔怔地說。
“我把五根鎖鏈剪斷了四根,但最后一根鎖鏈在我即將切斷的時候倒卷,所有關于他去世妻子的回憶都倒卷回老人的心里…”
謝治緩緩轉過頭去看向王大擺。
那神情,讓王大擺看了心頭一顫。
王大擺看見謝治的眼眶紅紅的,眼睛里布滿血絲…
他似乎很久都沒有眨眼,就這么睜著眼睛看著離世的老人。
“我覺得…我是一個廢物…”
謝治的聲音斷斷續續,說到最后,已經只剩下沙啞的氣聲。
“我差一點就能救下他…”
顫抖的聲音從謝治的喉管里吐出,變成詞不達意的氣流。
“我差一點…”
王大擺嘆了口氣,他仰起頭,沉默良久,而后深吸了一口氣。
王大擺抬起腳,一腳踢到謝治的身上。
這一腳,將謝治踢飛了三米遠。
“像個窩囊廢一樣哭出來吧。”
王大擺緩緩走向謝治,把被踢到墻角的謝治扶坐起來,從兜里摸出僅剩的一根破破爛爛的土力架。王大擺把土力架塞到謝治的手里,又用雙手將謝治的雙手包裹,讓失魂落魄的謝治將巧克力棒握緊。
“哭出來吧,哭出來,就好了。”
謝治顫抖著,把巧克力棒抬起,伸到嘴里。
也不吞咽,謝治只是一口一口地咬著。
當花生巧克力包滿謝治的整個嘴巴,謝治終于長大嘴巴,無聲地哭了起來。
王大擺拍拍謝治的肩膀,重新站起身來,卻只是背對著謝治。
“你已經做得夠好了。”
“我們永遠沒辦法拯救所有的人。”
伯勞跑了。
第一個木雕怪人身上的深色木紋逐漸變淺的時候,穿著燕尾服的伯勞就朝王大擺鞠了個躬,然后一個后跳,從五樓的窗戶跳了出去。
當王大擺追到窗前,卻看見屠夫的掛肉鉤正掛著窗外的電線,伯勞像一只滑翔的鳥兒,從電線迅速滑落到對面的樓房上。
王大擺說,伯勞走的時候留下一句話。
“他說,讓我轉告周游,說他會回來找你。”
此時的謝治正仰著頭發呆,沒能救下老劉頭這件事帶來的自責被王大擺猛烈的一腳和先前的嚎哭當中發泄出來了一些,此時的他已經能夠正常地消化這些情緒,傾聽王大擺說話了。
當王大擺說到伯勞鳥會回來找他時,謝治側過臉來。
“他說他要找誰?”
“周游。”
謝治嘆了口氣,一邊搖頭一邊把眼角的淚水甩到一邊。
他終于笑了起來。
“周游是誰?你認識嗎?”
“我不認識。”
王大擺也笑,卻只是笑著搖了搖頭,仿佛有什么心事。
“巧了,我也不認識。”
謝治輕笑一聲,旋即嘆了口氣,再次看向病床上去世的老人。
此刻的他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雖然是第一次經歷他人的死亡,洶涌的悲傷也確實猶如決堤的洪水一樣,在之前的一段時間里短暫地迸發出來,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和短短幾分鐘的嚎哭,謝治感覺自己心里的悲傷好像消失了一大半。
明明只過去了十分鐘都不到的時間,當自己再次看向去世的老人時,內心里已經幾乎毫無波瀾。
就好像…對自己來說,十分鐘的悲傷已經足夠了。
仿佛自己的腦子里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掐著秒表看時間,到了十分鐘以后,給自己把悲傷的閥門重新擰上。
謝治思考這些的時候眼睛沒有從病床上的老人身上挪開,但那種悲傷消失的感覺還在持續,短短的幾秒時間里,洶涌的悲傷就變成了…
輕描淡寫的共情。
“他真可憐,我以后老了,會不會也變成這個樣子。”
謝治的腦海里突然地浮現出這樣一句話。
謝治感到很驚訝,明明幾分鐘之前的自己,還處在難以自遏的自責當中。
幾分鐘之前自己的腦海里幾乎全部是,“為什么我沒能救下他”,幾分鐘以后的腦海里,卻一點這樣的自責都沒有!
謝治震驚地轉過頭看向王大擺,卻發現王大擺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看,直到看見謝治臉上的震驚表情,王大擺才終于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
“你終于恢復正常了。”
王大擺拍拍謝治的肩膀。
“為什么…”
謝治囁嚅著,想問點什么,但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為什么我突然不自責了?”
謝治最終還是問了出來。
“這是…一種修復規則。”
王大擺指了指謝治的額頭。
“每一個負清師在獲得職業證書的時候,都會接受來自4號調停員的賜福。留給我們每個人悲傷的時間,最多只有十分鐘。”
謝治眨了眨眼睛。
他看了看病床側邊的已經歸為水平線的心率監視器和依舊打開著的吸氧機,又看了看還在用食指指著自己額頭的王大擺。
“你剛剛說,賜福?”
“嗯。”
“你們這個世界,它真的是一個科學世界嗎?”
謝治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表情保持平靜,但內心卻掀起了滔天巨浪。
調停員是什么東西?還4號?
賜福又是什么玩意兒?
什么叫“留給每個人悲傷的時間只有十分鐘”?
意思是在這個世界里,人類的情緒是可以被量化管理的,你最多只能發十分鐘的火,或者哭十分鐘,超過十分鐘某個系統就會提示你余額不足???
這是什么?網吧網管嗎?
謝治閉上眼睛,捏了捏自己的太陽穴,眼皮底下謝治的瞳孔微微顫抖,王大擺短短的一句話讓他在這一瞬間思考了百轉千回。
旋即謝治發現了自己忽略的某個細節。
那就是王大擺說這種賜福是在負清師們拿到職業資格證書的當天完成的。
“跟我多聊聊這種賜福吧,它是我們負清師獨有的…一種規則嗎?”
謝治重新睜開眼睛看向王大擺。
“該從哪里和你說起呢?首先,是的,調停員的力量有限,只能夠覆蓋負清師群體,如果要覆蓋普通人的話,光東二群就有三千多萬的常駐居民。”
“那就從調停員開始說起吧。調停員是什么?”
“調停員也是負清師的一種,某種意義上說,應該算是負清師的終身榮耀認證吧。”
“終身榮譽認證?”
“你在全聯盟的排名372,我排415,這種屬于負清師的排名每天都可能會有所變動,比如說今天你解決了一個污染場,職業評分就上去了,明天其他人解決了一個污染場,又把你從目前的排名給擠了下來。”
“但是如果有一個人,他永遠地保持負清榜的第一名,在長達三年的時間里,都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超過他的排名…”
“那他就會從負清師升級成調停員?”
“他的個人信息就會從負清師榜單上刪除,并且獲得自己的調停員編號。”
謝治點了點頭,“所以,調停員是更高級的負清師?”
“不,調停員,是負清師們的負清師。”
王大擺緩緩地搖了搖頭,否定了謝治的結論。
“如果把負清師們治理各種情緒污染場的過程比作拆炸彈,那么調停員所做的,就是讓負清師們在拆炸彈的過程中,不要把自己變成當量更大的炸彈。”
“當量更大的炸彈?”
謝治若有所思。
王大擺指了指謝治,又指了指自己,
“你和我,任何一個人在污染場里失控所造成的危害,都遠遠超出污染場本身。”
信號恢復了。
王大擺接到電話的時候,謝治摸出手機看了看,九點半,距離木雕污染場發生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小時。
從王大擺的手機里傳來負清部接線員的詢問聲。
謝治看向王大擺,發現接起電話的對方肩膀明顯地放松了下去,胳膊上的肌肉從繃緊的狀態逐漸松弛。
十幾秒鐘以后,謝治的手機也響了起來。
謝治接起電話,電話那頭傳來在天光大廈時聽過的甜美女聲。
“瘋狂剪刀先生,您終于接到電話了!”
“嗯…您好,您是,白水?”
“我是您的專屬接線員,工號106號的白水。善后小組已經趕到現場,請您匯報您目前的所在位置。”
“我們在…額,醫院的五樓,2號重癥監護室這邊。”
話音剛落,謝治就感覺自己的左耳旁傳來一陣巨大的爆破聲。
靠近窗戶的墻體被這一陣爆破瞬間轟開,四五個全副武裝的士兵從被轟開的破洞里翻滾進病房內。又瞬間起身,在謝治和王大擺身前圍成一道人墻。
“保護負清師!”
謝治注意到他們的頭上帶著黑色的頭盔,身上則包裹著同樣黑色的防彈衣,更形象一些的話,那防彈衣的形狀更像是某種未來風的護甲。
士兵們背對著謝治和王大擺,手臂上持握著頗具科幻感的奇特步槍。
“感謝您和漆黑鍵盤的付出,現在請從‘紅幕’里撤離,剩下的事情交給善后小組即可。”
電話里傳來白水的聲音。
從“紅幕”撤離?
那是什么?
謝治撓了撓自己的臉頰,一邊環顧四周,尋找可能被稱為紅幕的東西。
王大擺拍了拍謝治的肩膀,讓他看向不久前爆炸的墻體破洞。
破洞里,亮紅色的帷幕低垂著,像是一道亮紅色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