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安穗從自己的筆記本里撕下五張紙,從左到右于茶幾上排成一排,而后在五張紙上面,分別寫下五家被負清部懷疑是本次污染場元兇的相關公司。
“十八樓,葉美生物,十七樓,長恩醫藥,十六樓,頂峰培訓,十五樓,尖客培訓,以及,十四樓,雅皮士培訓。”
“剛剛攻擊我們的那些月亮頭怪物,是從十五樓竄出來的,它們的攻擊欲望很強,集群行動,能夠撞開大門,也會爬樓梯來追擊我們。”
熊安穗在代表十五層的紙上畫了個圈,又在圓圈下面畫了個方塊。
“這是什么?”
王大擺一時間沒看明白。
“哦,這是黑西裝。”
熊安穗把方塊涂黑,又在方塊周圍加上畫上四肢。
“離污染源越近,被污染影響的怪物表征就越為嚴重。我們從二十八層走到十六層,途徑十八層和十七層時,都沒有注意到對應樓層的情緒怪物,而即使到達了十六層,也并非被當前樓層的月亮頭所察覺,注意到我們的,是第十五層的黑西裝們。”
“當然,也許這是因為我們還沒有走到十四層情緒怪物們的偵測范圍,所以試圖襲擊我們的只有十五層的黑西裝。因此,我們可以簡單推理,葉美生物、長恩醫藥和頂峰培訓,并非天光大廈污染場的中心。”
“我們要找的污染源,不在十五層的尖客,就在十四層的雅皮士。”
熊安穗把靠右的三張紙抹到一邊,而后把剩下的兩張,推到茶幾中央。
“巧合的是,都是培訓機構。”
謝治雙手環抱,思索著熊安穗的話語,他踱步到2805室的門前,透過貓眼往外看去,之前從十五樓一路追擊到二十八樓的月亮頭們已經所剩無幾了,走廊上只剩下一只黑西裝,繞著大門漫無目的地游蕩。
黑西裝的左胸掛著胸牌,謝治注意到胸牌上寫著公司名字。
尖客培訓,王經理。
“門口還剩幾個月亮頭?”
王大擺又把臉湊了過來。
“還剩一個,你親戚。”
“我親戚?!”
王大擺一愣,而后聲音不自覺地提高。
謝治注意到門外游蕩的月亮頭身形頓時停了下來,而后沖到2805室的門前開始撓門。
看起來是個聽力好的。
“噓,注意分貝。”
謝治比了個食指,
“只是姓氏一樣,他也姓王。”
謝治盯著門外的王經理看了一會兒,心里默數著秒數。
大概一分半鐘之后,月亮頭王經理仿佛忘記了自己從2805室里聽見過聲音,又開始了新一輪漫無目的的游曳。
于是謝治回到茶幾旁,進行總結。
“根據剛剛的試驗,月亮頭的感知方式,很大程度上是靠聽覺。它們的聽覺很敏銳,即使隔著一層隔音墻,王大擺的聲音也會被輕易地聽見,并且作為獵物目標。”
“月亮頭會對它們聽見的目標做出反應,但如果沒有辦法持續地聽見目標,它們的反應行為會在一分半鐘之后消失。”
陸川摸了摸太陽穴旁的眼鏡腿,若有所思,
“會對王大擺的聲音做出反應嗎…那如果是非人聲呢?也會做出反應嗎?”
他走去門前,咚地一下敲響了房門。
門外的月亮頭游曳的身形停了一會兒,像是在捕捉聲音來源的方向,但很快便放棄了。
于是陸川又敲了兩下,這次敲擊的聲音更大。
門外的月亮頭又一次停下了腳步,他往門的方向挪了幾步,而后又再一次的失去了行為目標。
“對非人聲的內容也有反應,但是反應并不敏捷。初步判斷,在聽到非人聲的內容時,月亮頭會用眼睛輔助定位,等確認目標后再進行活動。”
陸川摩挲著下巴,而后從兜里掏出自己的手機。
“你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嗎?”
謝治注意到陸川的舉動。
“還需要嘗試。”
陸川搖搖頭,手里卻不閑著,從手機里找到一個應用。
應用的名字叫做錄音機。
他把手機的音量開到最大,接著打開了一條昨天晚上剛錄的錄音。
“呼嚕——呼嚕——呼嚕——”
“臥槽,你又錄我打呼!”
王大擺眉毛一抬就沖到陸川面前,卻被陸川伸出右手直接捂住口鼻。
“不要吵。”
陸川說。
他透過貓眼繼續觀察著門外的月亮頭,發現那只月亮頭王經理在聽見手機里傳出的呼嚕聲之后,月亮頭上的五官表情立刻豐富了起來。
它在錄音播出的第一時間就捕捉到了方向,而后迅速地沖到門前,用兩倍于之前的撓門速度開始撓門。
即使隔著厚實的門板,謝治一行人依舊能察覺到門的震感。
陸川點了點頭,把錄音機關掉。
這一次,月亮頭對于目標的標記定位能力明顯更為強烈,在手機里的聲音消失以后,足足過去兩分鐘四十秒,撓門的聲音才停止。
“差不多三分鐘左右的時間。”
陸川坐回沙發上,沉思起來。
沉默良久之后,卻是謝治率先開了口。
“我們現在其實可以確定,污染源就在十五層,或者十四層對吧。”
謝治把茶幾上的兩張紙片拎起來,
“十五層的尖客培訓,十四層的雅皮士培訓,按照負清部發來的資料所說,只要解決了正確的污染源高管,天光大廈的污染場,就可以迎刃而解。”
“那么,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一下各位好兄弟。”
“這里的解決,是什么意思呢?”
解決的意思,是讓對應的行為人在短時間內失去意識。
從陸川的解釋中,謝治得知,污染源的本質是高能量強度的負面情緒人格,污染場則是該負面情緒人格的情緒外顯。
因此,只要讓陷入瘋狂的負面人格主體失去行動力,失去自我意識,那么,污染場就會隨著污染源自我意識的消失,而被解除。
一般情況下,專業負清師會選擇擊暈污染源,從而解除情緒污染場,這之后聯絡負清部,在污染源蘇醒之前,通過特殊玻璃與硅膠材質的收容服對污染源進行收容,送去專業醫院治療。
特殊情況下,負清師也可以根據現場狀況,自行決定是否對具有重大威脅的污染源進行擊殺。污染源被擊殺后,污染場同樣會自動解除。
“所以污染源在本質上,其實還是人咯。”
謝治捏了捏左手手指骨,
“他們的人格變成污染源人格,但是身體機制上,即便收到來自污染源人格的加強,但也難以超出正常人類的范疇。”
“月亮頭這樣的情緒怪物也是如此嗎?我是說,他們的行為方式和弱點,其實還是會和正常人類一樣?”
“那得看被污染之后所形成怪物的具體形象。”
陸川解釋道,
“也存在那種很特殊的污染場,污染場里的情緒怪物都變成八爪烏賊或者血肉團塊的情況。這種情況,正常人類的弱點就不太管用。”
“但是天光大廈這邊,應該還是屬于正常人類范圍的。”
謝治若有所思,而后猛然起身,
“既然這樣,讓我們開始行動吧!”
“嗯?”
王大擺一愣,是可以行動,但是你行動方案還沒說啊。
“我完全理解了,就按謝老板說的做吧!”
回應謝治的是熊安穗,他也跟著謝治一起站起了身。
“事到如今,也只能這么干了啊。”
陸川也站起身,他嘆了口氣,把窄邊眼鏡摘下來,重新戴整齊。
“不是,你們怎么都懂了?”
王大擺一臉驚愕,我不理解啊,我剛剛有漏聽什么內容嗎?
熊安穗拍拍王大擺的肩膀,
“兄弟,輪到你為我們宿舍事業做貢獻的時候了。”
“什么貢獻?”
王大擺眨眨眼睛。
“我要把你送進電梯。”
陸川笑起來,眼鏡鏡片和一口白牙都在燈光下反光,像是惡魔。
巨大月亮照耀鹽水市的夜晚。
七點五十九分,天光大廈的電梯緩緩運行,發出低沉的轟鳴聲。
二十八,二十七,二十六…
而后逐漸下降到十開頭。
電梯下行到十八層的時候,時鐘恰好來到八點,十八層的月亮頭情緒怪物們聽見電梯里傳出甕聲甕氣的說話聲,于是開始攻擊電梯門。
但電梯并未在十八層停下,它繼續下降,而電梯里的說話聲,也隨著電梯的下降,分貝一路提高。
到十六層的時候,電梯里的說話聲,已經可以聽得非常清楚了。
那聲音是,
“陸川,你個王八蛋!你不是人!我們同學一場,你竟然要我去送死!”
那聲音哀轉久絕,即使稱不上鬼哭神嚎,也至少是個撕心裂肺。
王大擺的聲音一聲聲地從電梯里傳出來,每說一次,分貝就抬高一次。
最終,電梯停在了天光大廈十三層。
而王大擺的聲音響度,也到達了頂峰。
電梯門緩緩打開,半棟大樓都回響著王大擺的哭嚎聲,而半棟大樓里的月亮頭們,也都隨著王大擺的哭嚎聲,聚集在了電梯的門口。
電梯門終于打開,然而,電梯里空無一人。
只有一臺設置了鬧鈴的手機,帶著王大擺的哭嚎聲響徹整個夜空。
“陸川,你個王八蛋!你不是人!我們同學一場,你竟然要我去送死!”
電梯門外,那些穿著黑西裝白西裝與藍西裝的月亮頭們紛涌著沖進電梯,而后又像沒頭蒼蠅一樣,一邊聽著王大擺的哭嚎,一邊面面相覷。
“好吵。”
謝治嘆了口氣,摸著墻壁在樓梯間里躡手躡腳地向下行進。
“好吵。”
陸川也嘆了口氣,跟在謝治的后面往下走。
“真的很吵。”
熊安穗轉過頭去看了一眼隊伍最末的王大擺,而后繼續盯緊腳下的臺階。
“唉。”
王大擺也嘆了口氣,他什么也沒說。
又走過幾個樓梯,自己的聲音依舊響徹整個樓梯間。
王大擺又嘆了口氣,
“確實。”
謝治帶著三位舍友朝著十五層進發,一邊在心里繼續打磨著自己的計劃。
如果恰如舍友們和負清部傳來的資料里所說,那么污染場,污染源,以及被污染的情緒怪物之間,就是一個蜂巢、蜂后和工蜂的關系。
被污染的情緒怪物們會在污染場里游曳,捕捉并攻擊他們見到的正常人類,直到情緒病從它們身上傳播到對應的獵物身上,從而壯大自己的族群,并從這一過程中,收獲更多的負面情緒,回饋污染源和整個污染場。
而污染源之于污染場,就好像蜂后和蜂巢,絕大多數情況下,蜂后是絕對不會離巢的,即使遇到了生死存亡的大敵,蜂后也只會派遣更多的工蜂去解決問題。
換句話說,在所有的情緒怪物都被引走的現在,正是天光大廈這座蜂巢防御最為薄弱的時機!
而我們要做的,就是在幾乎沒有任何月亮頭游曳的十五樓與十四樓,找到那個藏在幕后的蜂后,而后,解決它。
“老板們一般出現在公司的什么地方呢?”
謝治突然喃喃自語起來。
“大概是經理室吧。”
回答他的是陸川,陸川把自己的窄框眼睛推高到鼻尖。
謝治一行人從消防樓梯進入十五層,樓層里空無一人,看起來游曳的月亮頭們全部被手機鈴聲吸引去了十三樓。
但仔細觀察之下,謝治卻發現,樓層里并非空無一人,那些被材料、講義和個人電腦堆滿的工位上,數十個月亮頭正趴伏著奮筆疾書!
“見鬼,不是說所有的月亮頭都會被吸引去十三層嗎?”
王大擺用肩膀推了推陸川,
“這在你們的計劃內嗎?”
陸川也只能搖搖頭,承認計劃出現了失誤。
而熊安穗卻擺了擺手,示意兩個舍友不要起爭執,一邊嘗試靠近其中一個正在奮筆疾書的月亮頭。
“他好像,完全看不到我們,也聽不到我們。”
熊安穗走到月亮頭的工位前,但月亮頭對他的到來置若罔聞,連抬個頭的功夫都舍不得給他。
謝治也走了過去,同樣沒有任何的反應。
“奇怪…”
謝治皺起了眉,他嘗試在其他的月亮頭面前也走動了一會兒,見那些月亮頭依舊沒有反應,甚至在辦公室里跑了起來,然而一切依然如常。
所有的月亮頭,都在專心致志地忙著自己手里的活兒。
“他們好像確實看不見我們。”
謝治有些驚奇。
“我明白了。”
陸川從墻角站起身來,恍然大悟,
“他們不是看不見我們,是對他們而言,我們完全不重要。”
“先前追著我們跑的那些月亮頭,應該都是公司里的銷售人才,那個耳朵最好眼睛最靈的王經理,應該是銷售部門的銷售經理,所以他們才會追著我們跑,在聽到我們在2805室之后鍥而不舍的撓門。”
“因為想要推銷公司的產品…嗎?”
謝治若有所思,而后看向熊安穗,
“那熊安穗你把人家打暈了還用他自己的皮帶綁起來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
“叫我瞎子就行,熊安穗這個名字我從小到大都覺得是個女孩子,要不是爹媽不讓,我早就去改名了。”
熊安穗癟了癟嘴,
“我又不知道他是個銷售員,你是不知道他力氣有多大,不把他打暈了綁起來,萬一醒了之后直接追過來怎么辦?”
王大擺則是一臉傻樂,
“這么說,這個辦公室里的二十來個月亮頭,我們不用打了?他們看起來完全不會攻擊我們啊。”
他走到其中一個月亮頭跟前,左看看右看看,發現確實自己不管怎么在他跟前晃悠都沒有反應,于是更為大膽,甚至從后腦勺彈了一下月亮頭的腦瓜崩。
“臥槽別…”
陸川伸出手去想要制止,但是為時已晚。
值得慶幸的是,即使被結結實實地彈了一個腦瓜崩,那專心工作的月亮頭也依舊沒有攻擊王大擺的念頭。
“真專心啊…對它們來說,工作就這么重要嗎?”
王大擺感慨道,而后他又想到新的主意,
“哎,你們說,如果我把他桌上的這堆材料或者他正在寫的講義給拿走會怎么樣?”
“我猜你會體會到什么叫培訓老師的鐵拳。”
熊安穗搖了搖頭,
“別搞事,污染源更重要。”
“哪里是搞事嘛,萬一這些對自己工作陷入狂熱的培訓老師們就是污染源呢?”
王大擺一臉正直,但熊安穗分明從他的正直表情里看到了一種名為躍躍欲試的表情。
緊接著,他猛然間伸出手去,把月亮頭手里的自動水筆搶了過來。
“咚”!
一聲巨響。
謝治、陸川和熊安穗都吃了一驚,只見被搶走自動水筆的月亮頭,在水筆被搶走的瞬間,就跟著水筆移動的軌跡站了起來,而后突然轉身,身處雙手,“咚”的一聲就把王大擺按在了他身后的資料柜上。
“嘶——”
王大擺只覺得自己的腰背都被資料柜撞了個散架,而兩個肩膀則被月亮頭死死地箍住,難以動彈。
“來,幫忙…我掙不過他…”
王大擺的臉漲成了豬肝色,然而依舊沒辦法從月亮頭的禁錮里逃出來。
熊安穗上前幫忙,一時間卻也無法撼動那月亮頭分毫,甚至不能拉開他的任何一個指頭!
眼見王大擺被月亮頭箍得越來越緊,他的背部頂著資料柜,身體被抬得越來越高,謝治突然發現了問題的關鍵,
“快松手,把那只筆扔了!扔回桌上!”
王大擺咬著牙,一邊把自動水筆甩回了桌面上。
在那一瞬間,他感覺到箍住自己的力量消失了。
月亮頭放下了自己,它的目光跟著那只自動水筆又回到了桌面上,而后迅速地坐下來,繼續撰寫工位上的講義。
謝治瞟了一眼,講義上的內容,是一些高中生需要用的學習資料。
“他在備課。”
陸川也注意到了講義的內容,
“他是一個高中補習班的老師,也許是面向高三。”
“真敬業啊…”
王大擺咬著牙,揉了揉差點被捏碎的兩條胳膊,
“難道說天光大廈里的污染場,會讓所有的被污染者,都變成工作狂?”
“瘋狂追逐業績追趕我們的黑西裝月亮頭們,把全部的時間都貢獻給工位的備課講師月亮頭們…還會有其他種類的月亮頭嗎?”
“也許吧。”
謝治把目光從月亮頭的講義上移開,
“照這個情況看下來,天光大廈的污染場,就是放大人們心里的某種對事業的追求心了。銷售經理的業績需要拉客,所以他們瘋狂地追趕我們,補習班老師的業績需要備課,所以他們瘋狂地做著講義…”
“我還是搞不明白。”
王大擺此時終于感覺胳膊上的疼痛消退了,自己的兩個胳膊重新屬于自己,他甩了甩胳膊,又發出了新的疑問,
“他們工作得再努力,也無非是給他們的老板創造收入,那賺錢的是他們老板,關他們什么事兒?他們再努力工作,還能自己變成老板不成?房貸不還是得一天天地還?柴米油鹽不還是得一天天地買?”
辦公室里的所有寫字聲突然間都停止了。
“臥槽,大擺你做什么了?”
謝治、陸川和熊安穗都瞪大了眼睛,他們看見所有的月亮頭都在這個瞬間站了起來,所有的月亮頭,都把五官轉向了王大擺!
“不好!大擺快跑!”
謝治突然反應了過來,喊出了聲,
“你打碎了它們的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