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弒君(2)
劫后余生的城市，盡管疲憊，也從未移開盯向敵人的眼睛。
戰后第三天，士兵們就被陸續派出城去，清查各大村鎮，追剿烈風部余孽。
一時雎國平原之上，軍營座座，每只隊伍都有強力的軍官率領，其中一只的領兵，正是葉子啟和顧峰。
根據一些進城難民的情報，他們一路往南，調查近來南方盜匪多發的真相。過程大體順利，黃昏時，軍隊在一座荒鎮上駐扎下來。
晚炊時間，葉子啟打馬來到顧峰面前，一句話不說，又揚鞭而走，顧峰馬上騎上馬，一路追過去。
顧峰的傷勢還遠未痊愈，他之所以要跟著出城跑這一趟，是因為大戰之后，葉子啟便一直沉悶著，還沒有向他解釋那晚上的事。
他知道，現在，葉子啟要給他一個交代了。
兩匹戰馬揚首起蹄，蹄印“達達”地落在春晚荒野的間隙，身畔是踟躕在山坡上懨懨的夕陽，馬背上的人靜靜傾聽著一串如絲如縷如歌似哭的風聲。
不知走出了多遠，葉子啟終于回頭道：“你想問什么？”
“昨天棋老單獨召見你，是為什么？”
“他問我決戰的力量是怎么來的。我告訴了他饕餮妖界里發生的事，說我修煉過一點妖功，還從妖書上看到過，饕餮內丹能給人增長功力，就一直偷偷藏下來，到決戰的時候才吃掉。”
“他沒懷疑你就是個妖怪，變成人圖謀不軌么？”
“沒有，他說憑我這點道行，就算變成人，他也不可能認不出來。最后，他就給我一些丹藥，提醒我不要隨意展現妖功，就放我回來了。”
顧峰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又問：
“那么，她的事呢？”
葉子啟眼角一抽，微露痛苦神色，沒有答話，顧峰又追一句：
“她也是我朋友。”
葉子啟長長地浩嘆一聲，才把唐菀蝶和唐府的事情，也說了出來。
顧峰聽得臉色數變，他終于知道了葉子啟性情大變的理由，并且明白，即使了解了真相，他也沒有辦法勸慰自己的兄弟了。
“你打算怎么處置唐昭？”
“我給薛影打過招呼了，如果他的病治好了，會給他安排個生計。”葉子啟答道：“無論如何，也是她最后活著的親人了。”
“那你自己呢？”顧峰又問道：“你吃下饕餮的內丹，以后真的沒有問題么？”
葉子啟雙眸微凝：“有機會，我會去趟雷神山。”
“什么？”顧峰驚呼出聲，葉子啟說出的地名，乃是真正棲息著神靈的神域。
“放心，我在妖書上看到過，這是解決妖王煞氣最穩妥的辦法。雷神…也是位對人族很友好的神靈。”葉子啟耐心解釋。
然而實際上，指引他去這么做的，當然是老妖頭了。
這個老妖怪在內海中，一眼疲憊地告訴他，憑自己和“她”，已經無法再鎮壓饕餮的怨念更久了，只有真正的神明，才可以在饕餮妖丹吞噬他之前，滌蕩去妖王的百年怨憎。
“我陪你去。”顧峰道。
“不行！”葉子啟厲聲回絕，聽一個妖怪的誘導，去找一位神，這么危險的事，他絕不可能把顧峰給拉進來。
顧峰還想爭辯，聲音卻梗在喉頭，他望見葉子啟堅決的臉色，知道自己說什么也沒用了。
對方一定會在某一天突然失蹤，利用飛葉術和葉遁術，獨自前往神域。等到自己反應過來的時候，恐怕他已經解決問題回來了。
顧峰產生心顫的感覺，他突然發現，面前這個如自己弟弟一般的人，已經能夠獨自面對風浪，不再需要自己的照拂了。
之后，兩人不再說一句話，披著霞光，打馬行走在空曠的荒野上。
就在這時，遠處的地平線上，突然出現兩團快速移動的影子。
葉子啟和顧峰立刻警覺，當兩團影子跑近，他們發現影子原來是策馬加鞭的兩個人，等到再跑近一些，他們赫然發現，馬上的人居然是雎國侯百城炅，和一衛衛長百誠焱！
葉子啟、顧峰連忙策馬迎上去。
百城炅父子因為被炎流部的殘部追殺，一路上不斷拋下手下逃走，如今只剩下兩個人，已是驚弓之鳥，見前路又有人來，慌忙策馬轉向。
但他們人馬已疲，沒逃出幾步，就被追近，這才看清來人是雎國裝束，便迎著葉子啟和顧峰跑過去，可神色依舊驚慌，一碰面就喊道：
“去后面攔著追兵！”
“軍營在哪里？”
百誠焱的命令，和百城炅的疑問同時喊出來。
葉、顧兩人自然面色驚詫，他們先是抬眼望向兩位王族的背后，因為有一片樹林，霞光又昏暗，沒有看到追兵。但憑這副狼狽行狀，就猜到一衛肯定是遇到敵人，已經被擊破了。
二人便在馬上行軍禮：“回稟國主，軍營駐扎在此處正北六里處。”
百城炅父子聽了，急忙打馬而走。
當百城炅縱馬穿過葉子啟的身邊，葉子啟抬起了臉來，目光冷酷。
“噌！”
抽劍的聲音，反手刺出一聲痛喝：
“額——！”
百誠焱和顧峰都聞聲回頭，只看見——
葉子啟一劍刺穿了百城炅的后背！
雎國侯震驚地望向這個對自己出劍的士兵，竟然有一雙紅色的眼睛，張開嘴，卻不能發聲，只吐出一口血，就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你——”百誠焱驚怒欲叫，可葉子啟先一聲吼壓過了他：“顧峰！”
百誠焱心底一涼，急忙向身邊的兵轉過頭，就看見顧峰已經豎起了劍鋒。
“錚——！”
驚弦。
百誠焱霎時失神，隨后被一股撕心裂肺的劇痛喚醒，低頭看向痛處，顧峰的劍鋒已經穿透了他的心臟！
“砰！”
百誠焱的尸體也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夕陽沉落，只剩下盛大的余暉，淹沒了每個人的臉。
“噠，噠。”顧峰策馬來到葉子啟面前，手上斜斜抓著滴著血的劍。
“為什么？”
葉子啟此刻面龐依然冷漠不驚，直面顧峰說：“讓這兩個人回宮主政，對我們不利。他們都曾經試圖殺死我們，我們也曾違抗命令，在寒葉城郊拋下他們。”
“你說的對。”顧峰表示認同，但手里的劍依舊沒松開：“但你不是個為了自己前途，就能殺人的人。為什么？”
葉子啟沉默一會兒，才說：“你還記得棋老的話么？”
顧峰神色一怔。
“棋老說，百城炅希望盡快把百城霜給嫁出國去。”
顧峰劍鋒微顫，而葉子啟沉聲道：
“但現在的雎國，不能沒有百城霜。蠻族雖然敗于一時，但他們既然已經把目光投向雷州，就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打回來。”
“雎國需要一個強力人物，盡快重建軍隊，振興家國。但二衛覆滅，棋老年邁，接見我的時候甚至傷得不能下床。還能去做這件事的人，就只有百城霜。”
葉子啟聲音漸起。
“憑借守城獲勝的大功，百城炅死后，她就會是國王！”
顧峰面露驚色，在他的眼中，葉子啟的臉色正逐漸變得猙獰。
“百城炅要利用百城霜換取什么籌碼，或者是給自己找一條退路，這些都和我無關。”
“我出身低賤，就只為低賤的百姓計較，讓百城霜稱王是對雎國百姓最好的選擇。我當初把她從饕餮妖界救出來，可不是為了，讓她去給哪個諸侯當個順從王妃的！”
“就算是死，她也必須死在雎國！”
葉子啟說完這些，便不再言語，反而瞪著顧峰。
顧峰嘆了口氣，舉劍起，風聲如雷。
萬弦。
狂烈的劍風，卷起了大量土塊，和百城炅父子的尸體，在地上生生挖出了一個大坑。
接著，在顧峰有意操控下，土塊又落回了坑里，這回把兩具尸體壓在了坑底下。
葉子啟策馬向北，道：“盡快回去，敵人可能馬上要出現了，整軍備戰！”
顧峰卻俯首望著坑埋處，低聲道：“你到底是什么時候——”
葉子啟回頭望向他，顧峰卻沒有再問下去。
顧峰看到了葉子啟的眼睛，突然想起了當初第一次來到寒葉城外，與徐靖交談之后，葉子啟也是這樣的神情。
原來，你還一直在恨著么？
是啊，行兇的蠻族死了，北山鎮上烈火焚燒難道就可以一筆勾銷？
而且，如果不是一衛被帶走，一個通緝已久的逃犯又怎么可能輕易在城里動手？
終究，顧峰收回了無衣劍，跟著葉子啟的馬蹄印，踏向歸路。
后來數天，不斷有一衛潰逃的士兵，回到寒葉城里，宣揚著一個驚人的消息：
雎國侯失蹤了！
根據審判逃兵后得到的證詞，朝中得出了一個結論：國主父子極有可能已經被蠻軍殺害了！
國不可一日無君。
武宣二十二年三月，丞相聞和、三衛千夫長王忠，率領文武百官，一齊奏請三衛衛長、雎國公主百城霜繼任王位。
百城霜三次推辭不受，百官乃四請，百城霜憐恤民心，終于答應。
四月，百城霜登基為王，奏告天岳。
從這一天起，九州大地有了唯一一位女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