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風起寒葉(14)

　　王忠聽到軍令，大驚失色，好不容易才把城門給奪回來，怎么就要自己再打開？

　　可有一個人縱馬過來，冷哼道：“怎么？王將軍是耳朵聾了？還是怕了蠻子了？”

　　王忠看著和自己斗了一輩子的老將馬朝，心里叫苦，心說你兒子剛死了，為了報仇倒是都可以不管不顧了。

　　“老馬你說笑了，我只怕您老傷沒養好，一會兒別再自己從馬上掉下來摔死，給咱們三衛丟人！”

　　“開城門，跟老子出城！”

　　城門大開，兩個千夫長領著三衛人馬就沖了出去，一出城，戰士們就看到了蠻軍竟在背身逃走，這些盜賊，在自己的家鄉放了火，殺了人，然后想就這么逃走！

　　嚴肅和郁怒出現在戰士們臉上，突然出現的疑似廉將軍的身影，在蠻軍的反應身上得到了證實，軍心振奮，原本對蠻軍的恐慌和畏懼都從臉上消退，換上了壯士的北地人的蒼勁，他們高舉起槍和劍，大喊著向蠻兵追殺上去。

　　這樣一來，蠻軍就更是張皇失措，一個個奮力奔逃，深恐落在人后。可因為暴雨，土地本就泥濘，人群又擁擠，如何能夠跑快？

　　反而是一個不小心，就會腳陷在泥里絆倒，后面的人也就踩著前面倒下的人繼續奔逃。如此一來，不等上三衛軍隊追上，蠻軍就有一半人在這暴雨里被活活踩死了！

　　更別說三衛追上這些全無斗志的蠻兵以后，懷著滿腔怒火將馬賊砍殺，恨不得連牙齒都用上把敵人咬死，喊殺聲一直持續到天亮。

　　而葉子啟就一直站在石崖上，俯瞰著戰場的一切，老妖頭說的不錯，它確實讓自己看到了更多的血，鮮艷得像花。

　　只是紅不過，她眉間一點朱砂。

　　——寒葉城志——

　　武宣二十二年二月，烈風部侵邊，二衛戰萬目河，敗，衛長廉洪野戰死。

　　同月，烈風部攻城，守將百城霜率眾苦戰，敵退。是夜，大風雨，敵首曰：“彼謂夜半風雨，吾不敢來也。攻之必克。”乃夜襲于城上。霜與敵首戰，不能勝。

　　然，突有人披甲執劍，登于城上，殺蠻部族長潘谷拉。蠻軍乃大亂，皆謂“廉將軍活矣。”肝膽裂，爭逃潰。三衛出城逐之，盡滅烈風部。

　　戰后，城中爭傳唱曰：“謂誰抵風雨？寒葉廉將軍！”同年，城中立廉洪野衣冠祠，官民依時祭祀，傳為靈驗，香火終年不斷。（注一）

一天后，寒葉祖廟　　人潮擁擠，摩肩接踵塞滿了參拜的道路，城民手里都拿著長長的香燭，來向廟里的神明敬謝戰爭獲勝，和讓自己從大戰中生還，盛況甚至超過了過年的時候。

　　一位一身戎裝的軍官，站在高處俯瞰著前往祖廟主殿的人，聽著這些幸存者盛贊祖魂保佑，沒有表情，也沒有言語。

　　“這也是戰士的宿命，拼了命保護下來的百姓，轉頭就拿著財寶去感恩神明。”

　　聽著心里的聲音，葉子啟默不作聲，從大戰之后，他除了一些基本的答對，就一個字也不多說。

　　這倒不是因為體弱氣虛，實際上，他的身體恢復力異常驚人，休養了一天就能下床走路了。只有饕餮的怨念會不時冒起，侵蝕他的心志，但一時還撐得住。

　　相比之下，顧峰、棋老，乃至千夫長王忠、馬朝，現在都還傷得下不來床。百城霜看城中實在無人可主持大局，硬是吃下幾粒猛藥，強撐著指揮起戰后工作。

　　葉子啟去宮中報到的時候，便被安排領兵來守衛祖廟的秩序，畢竟人多的地方，總是容易出事。

　　他身上的盔甲已經破破爛爛，卻還沒有換。在那個夜晚，他還無法像那些真正的高手一樣運氣護身，就出入敵陣里，全靠這身甲，替他擋下了上百次刀擊。

　　如今佇立在這香煙繚繞的大廟，仿佛讓他的心也得到了歇息，臉上漸漸有了些生氣，向著心中，輕輕問道：

　　“為什么我還活著呢？”

　　原來他唯一恢復過來的情緒，是失望。

　　吃下饕餮內丹的時候，他還以為永遠都不會醒過來。

　　就像是為了逃避悲傷，所以逃入仇恨、殺戮和毀滅中去。

　　為什么自己還要醒過來。

　　“活下來，總是件好事。”

　　“你當初不是這么說的。你說不修心，就會被饕餮的煞氣吞沒，可是我——”

　　葉子啟本來想說現在怎么沒事，可是仔細一想，即使在那個決戰的晚上，他的意識雖然朦朧，可也沒有完全丟失過，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是怎么對著幾百個人，一劍，一劍，把六把劍砍廢。

　　“——這是怎么回事？”

　　老妖頭嘆了口氣。

　　“是因為她。”

　　“還記得吧？她去世之前，把一片葉子放進你的額頭，那其實是她一生靈力的結晶，大概是想把修為轉嫁給你，意外把饕餮的煞氣也給壓住了。到現在，也在給你壓著呢。”

　　“本座再去歇會兒，從里面給你修復一天身體，太累了。”

　　葉子啟繼續靜默佇立著，臉不再朝向廟道，沒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

　　直到一名傳令兵快步跑過來。

　　“稟百夫長！”跑到跟前，士兵跪行軍禮道：

　　“城中清查前夜受害的百姓，查到少府唐思周大人府上，發現府中滿門被殺，只活下來一個瘋子。據查，唐府也是在前夜里被賊人闖入了府邸。這件事已經上報給霜將軍，霜將軍說，這件事交由大人你來處置。”

　　葉子啟的瞳孔擴大了一圈，道：“知道了，下去吧。”

　　傳令兵一走，葉子啟立刻便找來幾個什長，交代了些需要注意的事，就匆匆向廟外走去。

　　祖廟樓群眾多，離開的路上，為了避過人滿為患的主道，葉子啟特意繞過幾間偏殿，走小門出廟。

　　在經過一殿庭院的時候，他看到了一棵奇特的老槐樹，樹上系著數不清的紅色繩結，系結的紅繩兩端垂向地面，風聲一動，滿樹像游動起長尾的魚兒。

　　葉子啟懷著心事，也不留意，徑直從樹下走過。

　　長長的紅色緞帶撩癢了他的頭頂，他下意識地抬頭。

　　只是下意識地抬頭，一條紅色的魚兒就帶著兩條長長的尾巴飄過他的眼前。

　　他看到，在“魚”的兩條尾巴上，寫著兩個名字：

　　“葉子啟”“唐菀蝶”。

　　寫著人名的紅繩交疊在一起，筆跡清秀可認。

　　“這系繩還有規矩，你們城外的不懂，我來系，你們去那邊等著。”

　　他定在原地，一動不動。

　　然后慢慢跪伏下去，兩手撐地，眼淚一顆一顆落下，滋潤老槐樹的樹根。

　　“啊——”

　　這個曾殺穿過整個長夜戰場也沒有倒下的士兵，突然就被擊潰在地上，在千百歡喜祈福的百姓不遠外，在無人注意的一角偏殿里，對著一棵系滿了紅繩的老樹，崩潰地哽咽。

　　注一：城志靈感來自歌曲風起天闌創作背景文案，原唱：河圖，填詞：Finale。

　　注二：唐菀蝶部分角色靈感取自歌曲傾盡天下，原唱：河圖，填詞：Finale。這兩首是我最喜歡的河圖的歌曲，強推聽一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