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風起寒葉(7)
青石積水，陰滿中庭。
“哐當——！”
站在傘下的綠衣少女突然跌倒身子，碰翻了滿地法器，碧綠裙裾浸污浸透在庭院的積水里；她裙擺被扯開，露出雪白的小腿，旁邊飄過雨水打掉的落花殘紅，正是雨落趁風急，無情敲砸向這個宛如半躺在水塘中的女人。
“小姐！”小梅驚呼著，趕忙把唐菀蝶拉起來，可唐菀蝶的身子卻像軟了一樣，沒有一點力氣，連眼睛也分外失神。
小梅好不容易才扶唐菀蝶站好，著急問：“小姐，你這是怎么了？”
唐菀蝶呆望著自己擺在地上的法寶，凈心白玉瓶，在散出最后一縷綠煙后，也倒在水里，喃喃說：
“城破了…護城結界，破了。”
“啊？！”小梅變色大喊：“那，那怎么辦？我，我去叫少爺把護院都喊起來？”
“要是城守不住，幾個護院又有什么用？”唐菀蝶恨聲道，可一轉眼看到小梅幾乎要哭出來的樣子，嘆一口氣，道：“好，你去把我哥叫起來吧。”
小梅已經著急得有點說不出話來，使勁點點頭，把傘放到唐菀蝶手上，就趕忙踏水跑出去。
唐菀蝶抬眼望向北方，目光有些復雜。于她自己，她是可以憑遁術直接逃走的，只要出了城，找個隱秘所在，等著師叔回來接走她就可以了；可是，她并沒有能力帶走自己的家人。
倏忽間，唐菀蝶目光一沉，從地上抓起凈心白玉瓶，就向唐府大門走去。
就去前線看看吧，也許只是破陣，軍隊還守得住，也許自己還幫得上忙，她可是元一門弟子唐菀蝶，沒有讓人嚇走的道理！
可就在這個時候，雨中傳來一聲尖銳的鶴唳。
唐菀蝶驚詫回頭，只見一頭雪白的仙鶴，破雨飛過府墻，沖著她展動雙翅，飛入她的懷抱。
唐菀蝶心中驚喜，知道這是師門的傳訊手段，將仙鶴一把抱住，仙鶴登時化作許多白羽毛隨雨飄落，只留下一個黑盒子在她懷中。
唐菀蝶急忙抱著盒子回到自己閨房里，打開盒蓋，只見里面是一紙書信，拿起書信，下面又露出一顆白晶晶的圓丸。
唐菀蝶立刻把信在桌面上展開，信中卻是空白。唐菀蝶念誦門內密咒，一行行字方在信紙上顯現出來：
“元極書寄唐菀蝶師侄：
自受尊師元靜托付，攜汝歸鄉，一別貳月，常掛念汝身安危，尊師亦如是。汝接書之日，當風雨摧城，勿須驚怪，此間事早有所定，今使汝知之：
凡我元一門中，上下皆修出世道法，了塵緣，求天道，必遍歷劫數，方得精進。此番許汝歸鄉，雖言全汝思親之念，實則，此乃汝命中劫數，非可逃避。
渡劫之法，全憑已心，或攻或戰，或進或退，非旁人所能置喙，所求者，逃出生天而已。旁人所能為者，唯輔助已矣。今授汝丹藥，乃尊師苦心熬煉，可明心、靜意、驅邪、聚靈，以作助汝渡劫之用。
歷劫過后，汝修行之道，當為坦途，一日而千里，非虛言矣。生死事大，萬望敬之，畏之，慎之，重之。
元極手白。”
唐菀蝶看完書信，又看向盒子里的丹藥，心中升起潸然欲淚之感。原本是風瀟雨晦，前路茫茫，如今卻有一盞叫作師門的明燈亮在她的身畔，她如何能不感動？
而且，既然知道這是她命中固有的劫數，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那在這一夜求得生路，似乎也成了人力可及之事！
她馬上自斟茶水，捏起丹藥，和著水咽下去，然后坐到床上，打坐催動藥力。
登時，一股暖騰騰的感覺從腹部升起，沁入心田，隨后，唐菀蝶感到全身的疲乏倦意一掃而空，原本消耗不少的靈力盡數恢復過來，藥效之佳，實在是聞所未聞，師恩深重，可見一斑。
唐菀蝶也不耽擱，恢復個差不多，就拿起油紙傘，奪門而出。院中景色依舊，千萬水花起起滅滅，飛花沾地，孤燈搖影，可她心景已然明亮，正要跨入水中時，心深處卻突然浮現出一幅陌生的畫面——
“菀蝶，謝謝你在等我…”
冷水皓月前，少年的清秀眉眼深情如水。
油紙傘兀的落進水里，唐菀蝶身體一霎間僵住了，她勉強抬起纖瘦手指，抓緊胸口，扶著門蜷坐下來，細窕嬌軀緊緊蜷成了一只綠色的貓兒，任由雨水打濕發髻，涼意透入骨髓，也一動不動。
她不明白為什么，她明明不認識這個畫面里的少年，只是腦海里浮現出這一幕，就令她的心絞痛如麻。
悠悠風來，仿佛藏在這場大雨深處的命運轉輪，也正被夜風輕輕撥動。
“我回來了。”
當無比陌生，又無比熟悉的聲音，回蕩在心間，一股埋藏在她心底最深處的顫動悄然升起。
在她的內心深處，像是碎雨般灑下了無數的碎片，在一瞬間就塞滿了腦海，令她頭痛欲炸，可當她忍不住想要逃開時，這些碎片又不停地追逐上來，把往事一幕幕地翻覆。
“嗯，回來就好。”
腦海里翻騰的話語，讓她難以置信，這是自己的聲音…自己居然會發出這么溫柔的聲音？而且是擁入一個陌生的男人懷里！
你是…誰？
“你們兩個，半夜闖進我家里來，是要謀財呢，還是害命呢？”
“謀財！”
這是自己？！這是什么時候…
“不用了。你是除妖正道的人，我信得過。”
啊——
“將軍，恕屬下不能從命。”
啊啊——
“前幾天受你照顧了。所以…跟我出去吧！我跟你打賭，今天帶你去見識見識真正的，寒葉城里最漂亮的風景！”
啊啊啊——
“我是沒了家的人，那個時候，就算看著別人熱鬧，心里也沒有覺得暖和。就算是知道要出征，也不對這座城有什么留戀——
“可是，在出征前，你說你喜歡我。”
“菀蝶，謝謝你在等我…”
“菀蝶，現在城中的情形真的非常危險…”
“我設想過，可不可以放下一切，就和你逃出城去，和你逃去寒山，或者別的地方，就像那天晚上，你跳出唐府的院墻一樣——可是，無論怎么想，我都做不到，我身上有報不完的仇，只有在和蠻族的戰場上，我絕對不能逃走！”
“對不起，我剛才給你吃的丹藥，其實是妖界里拿回來的五蠱忘心丹！”
“你是唐府的二小姐，寒山弟子，你還很長的路要走。我這種決意死戰的人，做不了你的同行人。所以，對不起，我不能再繼續耽誤你的人生…”
“對不起，要你忘了我；對不起，祝你余生安穩…”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隨著藥力完全發作，女孩在大雨中捂著頭放聲呼嚎，可她的聲音又被雨聲淹沒，于是無人聽聞。
“對不起，我是…妖怪！”
漫天雨落，掩蓋她一行眼淚滑落。
啊，是這樣啊。
是什么時候，把這些都忘了呢？
少女舉著被淋透的蒼白的臉，像是欲接下碎雨、博一腔痛惜的落紅，任雨水從臉頰流進脖頸里。
難怪自己這些天盡是悵然若失、心神不寧的，總覺得還不能離開這座城，總覺得好像漏掉了什么重要的東西——
差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