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閃雷鳴,號角也長鳴,大地顫動,雨勢一陣急過一陣,粒粒寒珠敲打瓦片,聲音漏入老鐵匠的陋室中。
“珰!”
繃緊得像是要炸裂一般的肌肉,高舉著鐵錘狠狠砸下去,一片亮著大鐘圖紋的鐵片,在錘聲響后四分五裂。
“珰!”
鐵片的碎塊里,一縷黃色煙團升起,飛入上方,被木頭架起來的一件磨銀鎧甲中。
“珰!”
那鎧甲掛于沸騰的水槽之上,質地極佳,乃是老鐵匠花費一年時間,制作鎧片,打札、粗磨、穿孔、錯穴、并裁札、錯稜、精磨,最后用皮革編綴而成——
到這一步,還都是普通鐵匠都會的事。最難的在于最后為鎧甲附靈,方為點石成金之筆。
世上通行的附靈手段,當然是從鎧片制作的第一步,就把靈紋做好,后面的工序雖會導致靈力流失一些,倒也無傷大雅。
但像他這樣技藝高超、自身靈力又弱些的鐵匠,則會采用另一種手段:
反復地制作和砸碎靈紋鎧片,用溢散的靈力來反復熏染、強化鎧甲,達到日積月累之效。這是得益于靈力一旦曾被封進到甲片里過,即使溢散以后也很容易被甲片吸引,融入其中。
“珰!”
一聲聲不讓雷霆的錘聲,敲砸出煙團四起,如同幽魂爭飛天際。
“珰!”
老鐵匠終于砸碎了所有的甲片,全身氣血上涌,汗如雨下,舉頭一看,銀色的重鎧上流光溢彩,片片鎧甲亮起靈紋。毫無疑問,這是一件值得讓武器匠人驕傲一輩子的作品,但他卻咧起了眉——
不夠!還不夠!
他要造的是——
“轟隆——”
——要讓那天地也動容的無上之器啊!
他答應那個人的啊。
“咚。”
心臟鼓動,這是響在他心中的錘聲。
“喂,鐵子哥,你真的一定要走嗎?”
“是啊,等著我揚名立萬,回來給你們捎好多仙丹吃!”
“咚。”
“快走!掌門騙了我們!全都是假的!門中根本就沒有抓回那頭妖獸,掌門煉器要用的是——快逃!”
“咚。”
“爹,娘,鐵子回來啦,你們在哪兒啊?爹!娘!”
“兒子來晚啦…”
“咚。”
“你這得志昂揚的樣子,真讓我想起了一個傻小子。”
“可他走錯路了,你走對了。”
“這件鎧甲拿回去后,以后要是有破損了,就拿回來,老頭子的東西,別人修補都差點意思…還有,別往里頭塞添頭啦,老頭子眼還沒花呢!”
“咚。”
“去了天水以后,將軍就一直是這個樣子嗎?”
“將軍,聽老頭子嘮叨一句吧,人要從活著的東西里,找到活著的奔頭,不管是恩,是仇,是敵人,還是朋友。”
“將軍,你就是老頭子的奔頭。”
“咚。”
“有生之年,老頭要給將軍打造一件天下第一的寶甲,配將軍天下第一的咒劍。老頭也就對得起這鄉,這土,去地下對著鄉親們,也能說一句,這么多年出去,老頭子沒有白走。”
“咚。”
“這么多人去城外面干什么去啦?”
“唉,是廉洪野將軍走啦——”
“你說什么!”
“老頭,你干嘛——”
“轟隆——”
雷電照亮窗牖,映得鐵甲上銀光如雪。
一別鄉音逐名去,二十三年南作客。
好夢長河出雪嶺,醒看人面翻為鬼。
長恨無事償故土,不肯富貴攜老身。
只恐君魂先我去,一腔悲愿奈何天!
“轟隆——!”
雷電照亮窗牖,也照亮鐵匠老淚縱橫的臉。
要是能早點把它鍛好…
不對,他明明是有法子的。
是他的錯。
都怪自己!
都怪自己!
要是自己能早點打好這件甲,要是自己能早點下定決心——
老鐵匠高高舉起來鐵錘——
將軍就不會死啦!!!
“珰——!!!”
沸騰的水槽上噗地騰起了烈火,老鐵匠少見地挺直了腰桿,朝著火焰,他張開枯藤般的指尖,任火苗染紅他雪白的發線。
秋風湖邊,漣漪無數,穿著蓑衣的少年獨坐湖畔。
他拿著劍在湖水中洗滌,十遍,百遍,仿佛漫天雨水都洗不盡劍上的血污,直到劍刃上冒起黑色的煙。
詛咒術·蝕鐵。
這個葉子啟掌握的第一個妖術,要特地到湖邊來用,是因為老妖頭告訴他,水是聚陰之地,會把詛咒術的效果加強——
雖然葉子啟覺得老妖怪八成是想讓他淋雨受凍,好出一口惡氣。但考慮到薛影身受內傷,需要靜養,他也就自愿把房子讓出來了。
而且,在他心里,還有個更重要的理由。
湖心亭的輪廓隱隱約約。
這里,是第一次遇見她的地方。
這份寧失所愛的遺恨,亦必將加強他心中的詛咒。
仇人就在城外,只要是為了報仇,他一切手段都可以利用。
腐蝕的法力滲透水中,就像所有的恨都匯集劍鋒。
蝕鐵術施展成功了,葉子啟把劍拿出來,扔在一邊,馬上又撿起另一把劍,放入水中重復相同的步驟。
在他身邊,已經陳列了六把利劍。
本來,蝕鐵術對施術的劍身也會造成損壞,并不適合用于持久作戰,他也不舍得用在天不與上面。可從老鐵匠那里連求帶搶,要來六把上好的劍以后,他就可以放心大膽地糟蹋東西了。
就在最后一把劍也快要施術完成的時候,湖面蕩波,大地顫抖。
“地震?”葉子啟問道。
“不像。”老妖頭回答。
“難道是烈風部趁夜偷襲?”
“寒葉的護城結界,可以在城防前線的任何地方,一下子把一支傀儡軍拉出來,如果蠻軍真的派少數精銳夜襲,應該很容易抵擋。”
葉子啟點點頭,又坐下來繼續施法。
“老妖頭,我有很不好的預感。現在如果我再用落宮訣的話,威力、時間,還是和雪嶺那時候一樣嗎?”
“不可能。”
“為什么?”
“你可知道,你當初是怎么神落二宮的?八神八宮,都有一個對應的修為水準,首先要道行夠了,再抓一個氣血翻騰的時機,才有機會把宮門沖開。
可你吐出內丹以后,以這副內傷深重的身體數次運功,每回都把功力散去不少,如今想再用出這個術,都已勉強了。”
看著葉子啟默默往懷里掏夏長丹,老妖頭又補充一句:
“就算吃了它也一樣。”
葉子啟皺眉,又把藥塞了回去。
施術結束了。葉子啟把這些濕漉漉的劍都抱起來,轉身往回走。
可他抬起頭的時候,瞳孔一下子放大。
北面,一把火燒上了天。
四面號角起,馬群嘶鳴聲,即使在雨中也穿透很遠。
他抱著滿懷的劍刃佇立雨中,閉上了眼。
重新睜開時,他已經換了副狀態。拔腿向鐵匠鋪跑了過去。
還不到時候,但不能再等了。
“老爺子!”
葉子啟大吼著闖進鐵匠鋪門,接著想要大喊“馬賊破城了!”
可他竟一下子沒看到有人。
一副磨銀重鎧被掛在屋子中央,黑夜里銀光流轉。
葉子啟走近過去,看到鎧甲下面是冷卻的水槽。
他的身子就定在了那里。
“大約二十年前,中州有個名噪一時的鍛器門派,靠捕捉妖獸給武器活祭,來強化鍛造的成品。
可后來,他們的掌門走火入魔,把整個宗門的弟子祭了劍,一時震驚天下。門中只有少數人跑了出來,從此也變成了江湖上人人喊殺的邪魔外道,只能隱姓埋名茍活于世。”
老妖頭幽幽感慨。
“原來在寒葉城里,還有鍛靈宗活下來的鐵匠在。”
葉子啟木然把鎧甲拿下來,一入手就覺沉重。這相較于他瘦削身材過于寬大的尺寸,和眼熟的形制,毫無疑問,這本該是給另一個人準備的。
但總比沒有要強太多。
葉子啟抱起鎧甲往自己家里走。
“不立馬試穿一下?”
“先回去換身衣服,都濕透了,又重好幾斤。”葉子啟說:“這身甲,太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