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剛轉回目光的葉子啟,又把目光轉向了天上。
唐菀蝶笑容微顫:“等等,葉子啟,你是不是不敢看我的眼睛啊?”
“怎么可能?”葉子啟拔身而起,走到欄桿邊,面向秋風湖的方向,說道:“別多想了,快來看看,這夜晚的湖泊多漂亮啊。”
正如葉子啟所說,燈火微明的湖面上,月光傾瀉,灑下大片碎金,盡是白魚似的波光粼粼。
但唐菀蝶明顯少了點雅興,跟上來道:“葉官長,剛才的故事是不是少了點細節?我們再來談一談吧?”
“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那里呢。”葉子啟說。
唐菀蝶聞言一怔,也朝向秋風湖,望見洞波亭的影子在夜晚隱隱約約,嘴角露出笑來。
“那個時候,還覺得你們兩個只是被師姐拉來湊數的毛頭小子呢。”
“看不上我們?”
“只是沒想到會變成今天這樣。”
綠衣女子輕輕倚靠在少年的手臂上。
“不過,真正認識是在那個下雨的晚上呢,想起來,那天家里是在抓采花賊呢。”
“咳!”葉子啟覺得被女孩抓住的整條手臂都變軟了,頭擺向另一邊,有點不服氣地小聲道:“那你還不是被采了。”
唐菀蝶臉色一紅,抬手就扭起葉子啟的肉來。葉子啟受不住,突然回身,一把攥起唐菀蝶的手掌,同時把一個藥盒塞進她的手心里。
唐菀蝶為之一怔,看向手心:“這是什么?”
“藥。”葉子啟說:“你昨天給了我一顆藥丸么,后來薛醫師帶我去了宮廷藥房,我除了傷藥,還靠軍功拿了好幾樣對修行有益的靈丹,這顆是專門給你拿的。我想著要還你的情——”
唐菀蝶聽得一愣一愣的。
所以,這就是葉子啟第一次送給自己的禮物了?
要說男人送女人禮物,正常都會想到名貴首飾,就算窮些,至少也送篇詩詞歌賦什么的…
自己的男人給自己送藥…
“噗嗤——”唐菀蝶這么想的時候,忍不住笑出來。
但是,這又像是修道子弟會干出來的事情啊。
唐菀蝶一連拍打葉子啟的胸脯,一副笑彎了腰的樣子,而后直起身,抬手擦去眼角笑出來的眼淚。
罷了,只要是他送的。
她都歡喜。
葉子啟見此情形,卻緊張起來:“你…不喜歡么?”
唐菀蝶抿嘴忍笑搖頭,可葉子啟還是局促不安的樣子,唐菀蝶便打開藥盒,兩指捻起色澤黝黑的靈丹,放進嘴里咬碎,伸直潔白的脖頸咽下去,然后再度撲閃起那雙動人的桃花眼睛:“這樣可以了么,我戰功赫赫的官長?”
葉子啟低下頭,放下心來。
“嗯。”
兩人的手攥在一起,再度望向月光下的湖泊,夜幕中蕩漾著泠泠的水聲。
“那個時候,你真是把我嚇了一跳呢。”葉子啟幽幽說。
唐菀蝶一聽,立刻就知道葉子啟是在說自己在秋風湖上突然用冰塊打他的事了,莞爾一笑:“你不是也一樣。”
“不過你的葉子真了不得,讓我一直忘不掉,后來忍不住又想去看你。嗬,是在除夕吧,那個晚上,真的像做夢一樣。”
唐菀蝶沒有說話,低頭整理衣角。
“我是沒了家的人,那個時候,就算看著別人熱鬧,心里也沒有覺得暖和。就算是知道要出征,也不對這座城有什么留戀——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話音一頓,葉子啟神色微變:
“可是,在出征前,你說你喜歡我。”
女孩手心扣得更緊了些。
“不過畢竟是你的話么,我也不敢全部當真的。”
掐的也狠了些。
“可是,在外面征戰,一次次遇到危險、看不到生路的時候,我總會想到你的話,想到,還有地方要回去,想到…還有人在等我。
嗬,我一個管著十來條漢子的命的二衛什長,居然會在戰場上想這種事,真是——如果,你只是說說的話,那我該多可笑啊。回來的時候,我一想到,可能會發現都是我自作多情,就怕會忍不了那樣的難堪——
可是,回來的時候,你在等我。”
葉子啟仰面朝向欄桿外,面對著冷水皓月,說到動情處,眼角溢出了淚花。
“菀蝶,謝謝你在等我…”
唐菀蝶轉過身來,抬起瑩白玉掌,撫落在葉子啟的臉頰上,手指在葉子啟的眼睫下滑動,為他抹去眼淚。
沒有言語,女孩閉上了眼睛。
月光灑亮女孩白凈的面孔,眉間朱砂,挺秀鼻梁,輕巧絳唇,也深深映在少年的眼眸中。
少年俯下了身去——
將女孩緊緊擁入懷中!
唐菀蝶睜開眼睛,心中驚奇。
這個氣氛,他居然只是抱住自己呢。
兩顆心臟,在最近的距離跳動。
“菀蝶,現在城中的情形真的非常危險…”葉子啟突然語調轉急,夾雜著顫抖,在她肩頭說道:“雎國的主力已經全被烈風部擊潰,蠻軍隨時都可能來攻城…”
聽著這些嚴肅的話語,唐菀蝶卻只感到發困,她張開口:“葉子,我——”只說了幾個字,唐菀蝶就驚詫發現,自己的身體現在竟然極度的疲憊,難以做出一點動作,連后面發出的聲音,也已經微不可聞。
她瞬間被一種無力的不安情緒拽緊,感覺整個身體都在離自己而去,與之相對,葉子啟的聲調卻越來越高,抑不住激動地說道:
“我設想過,可不可以放下一切,就和你逃出城去,和你逃去寒山,或者別的地方,就像那天晚上,你跳出唐府的院墻一樣——可是,無論怎么想,我都做不到,我身上有報不完的仇,只有在和蠻族的戰場上,我絕對不能逃走!”
說到這時,唐菀蝶已然身體酥軟,即使被葉子啟抱著,也不能維持站立,葉子啟便攬著唐菀蝶一起跪坐下來,白月光下,身著戎裝的少年和翠裙薄紗的少女緊緊相擁。
對于少女身上不尋常的狀況,葉子啟顯得并不意外,他深深沉下一口氣,接著讓所有的情緒爆發出來:
“對不起,我剛才給你吃的丹藥,其實是妖界里拿回來的五蠱忘心丹!”
少女剎那間瞪大了眼睛,可馬上眼皮又無力地垂落下去。
“…等到你再醒過來的時候,你就會忘掉所有關于我的事。對不起。從在城門下,見到你的時候開始,我的心里,就不停地、不停地只在想一件事,就是一定要讓你活下來!我絕對不能讓你因為我被卷進這場戰爭里來…”
唐菀蝶心神劇震,可她的身體已經無力再作出回應,只有眼睛還勉強瞇著一條縫,屋檐上蕩漾的月光,也越來越朦朧。
“你是唐府的二小姐,寒山弟子,你還很長的路要走。我這種決意死戰的人,做不了你的同行人。所以,對不起,我不能再繼續耽誤你的人生…”
少年伏在女孩肩頭的面孔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聲音嘶啞哽咽:
“對不起,要你忘了我;對不起,祝你余生安穩…”
顫抖的聲音帶著所有不甘和遺憾奔淌而下。
“對不起,我是…妖怪!”
湖上的風掠過樓閣,拂過女孩沉睡的面龐,終于不再帶走任何聲音。
前日,雎國王宮殿上 棋老捏著一枚黝黑丹藥,仔細端詳后,說道:“不錯,這的確是五蠱忘心丹,是可以讓人忘掉特定往事的毒藥。若再經老夫煉制一日,對要讓吃藥人忘掉何種事,都可以加以控制。”
殿下的少年聞言,神色驚喜,跪請道:“求棋老看在下官護送霜將軍回城的份上,為下官煉制這枚丹藥!”
“拿這等戰功來換,老夫的確無法拒絕。你想要吃藥的人忘掉什么?”
“情。”
“煉成忘情丹?你是想給那個唐家的小姑娘?”
“棋老果然什么都知道。”
“那日放你北去,你未令老夫失望。于理,老夫該犒賞你,但于情,玩弄人心絕非正道。”
“下官只有這個辦法。”
“哦?”
“下官向霜將軍詢問過元一門的事,霜將軍說元一門人的人品有保證。既然如此,那個元極仙翁敢在這種危險關頭,把唐姑娘放進城里來,他就一定有可以讓唐姑娘安全地離開城去的辦法!
可風雨摧城,縱是何種安排,都難保萬全,萬一唐姑娘因為下官留戀城中,甚至參與戰事…下官,不想成為那個變數。”
“你就這么在乎那老頭給你們算的‘桃花劫’嗎?”
“下官在萬目河邊,見過風刃掃殺成隊的軍伍,見過大蛇橫行,萬箭齊發,萬千刀光像雪點落灑,人命死難在那樣的地方根本不值一提——”
“葉什長,注意你的言辭,休要擾亂軍心。”
“可這是真的!”
王宮殿上,少年聲淚俱下。
“我是兵,我能為雎國戰死,可她是寒山弟子,她還有大好的前程!”
“若使下官鐘情的女子得生,下官戰死亦無悔恨,懇求棋老成全!”
五日后,秋風湖 云淡天青,城里落了場春雪。雪后轉寒,卻也不很冷,為加固城防忙得熱火朝天的人們并不在意,只是街上少了些閑人。
秋風湖周邊春柳吐綠,城民們卻已經無心欣賞,倒是可惜了這好景。所幸,還有主仆二女,帶著茶爐,來到這洞波亭里,采些湖邊厚處的雪,放進茶壺,又把茶壺放在石桌爐子上烤,煮雪烹茶。
紅泥小爐里燃著木炭,火苗子如舌,吐得長長的,茶水也慢慢烹出味道。
在這煮茶的功夫,侍女被湖水引去心思,走過去,撒了些魚食到水里,不一會兒,便回身笑道:“小姐,你看,這時節的魚真多哩!”
女主人只是坐著笑笑:“你小心點,別失足了。”
陶壺蓋有了響動,茶煮好了,主仆飲茶賞湖,這時,亭子里卻又走進個人來。
來人的年紀也不甚大,卻擺出知禮老成的樣子,奉禮求問:“姑娘好雅興,在下游興偶發,不想竟遇著雅人,不知可否借一杯茶喝?”
“公子看著倒有點面熟,既是有眼緣,請吧。”
來人的目中精光一閃而過,然后似乎對什么放下了心來,向女主人謝過,捧起茶杯,走到亭邊,一邊飲茶,一邊賞景。
半晌后,那來人又開口道:“如今城中氣氛緊張,姑娘卻怡然有余裕,莫非是有什么保身之策么?”
“今日雪色難得,公子談起擾人俗事,只怕辜負了這上天美意。”
“是在下敗興了。”來人趕緊致歉:“只是…聽姑娘這樣說,在下更好奇了,是出了什么事,讓姑娘有這樣高的雅興賞雪呢?”
女主人聞言一怔,把目光拉到湖亭外,長望雪景道:“也沒什么。只覺得,雪停了,就該過來,好像會遇到什么人。”
來人茶杯一顫,同樣轉身面向湖上雪景,神色好像丟失了什么東西一樣,可這也只是一瞬的事,他的神色立刻就恢復如常,甚至有一絲安慰。
“原來是這樣…”
來人和女子再無言語,只是靜靜品著同一壺茶葉,感受著從闊大湖面上吹來的、雪后清冽的氣息,掠過亭臺,在汩汩水沸、瑩瑩雪光中,用茶香,將一場春寒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