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宣十八年春,寒葉城,秋風湖 洞波亭中,已在軍旅錘煉了兩年的百城霜正獨自賞著景,忽聽背后腳步聲響,反過身,是廉洪野和薛義走過來,乃笑道:“老師,薛將軍,好久不見。”
三人打過招呼,廉洪野說:“你問的那幾處招法,都琢磨出來了,今夜去城外,讓薛義教給你。”
“謝謝老師。”百城霜微笑示謝。
廉洪野卻重重嘆了一口氣。昔日雎國立國之主百城寒,除了給后人留下一把寒魄槍外,還寫了一本“寒魄槍譜”,記錄自身武學精髓,乃是百城王族不傳之秘,歷來只有百城后人中的寒魄槍主能夠翻看。
可百城霜為了快速學習理解槍法,居然把這本秘籍直接扔給他了,讓他看著琢磨透了,再教授給她。若是被國主百城炅知道這事兒,他這大將軍可就真的難以交代了。
偏偏薛義和百城霜是他最對付不了的兩個小輩。若不答應,薛義似乎真的就要教百城霜模仿自己的筆跡,去給尹長畫寫情書了。最后只能也便宜了薛義這小子。
“這是祝賀霜公主高升,不是坐實師徒之實,公主應有所知。”廉洪野沉聲說。
“是——”百城霜輕輕道。
“好啦,好啦,都是自己人,就別在這里擺架子了,還是我來說吧。”薛義笑著插進話來,說道:
“霜公主,最近在一衛呆得怎么樣?沒和你哥又打起來吧?今后,升了千夫長,大概你們兄妹吵嘴的事兒就更多了,一定要越戰越勇,千萬別慫了他——哎喲,將軍!”
“胡鬧!”廉洪野一巴掌打斷了薛義挑事兒的話,自己張嘴說:“不過…”說了兩個字,又停頓住了,薛義見狀,躲兩步,又笑言道:
“不過啊,按我國歷來規矩,誰能拿起寒魄槍,誰就是雎國的王,你雖然是女兒身,與百城焱爭不了王位,可你只要一天還是寒魄槍主,就會讓別人覺得百城焱這個王子德不配位,不是上天真正的王選。
所以百城焱心里恨你恨得厲害,就算不犯錯,也一定是要找你麻煩的。你只需記得,在一衛里遇到什么情況,都不用忍受欺負,只管回嗆便是,二衛什么時候都給你撐腰!”
二衛的衛長看向他處,仿若沒聽到這番替二衛打包票的話。
百城霜笑著答應道:“那就謝謝薛將軍了。”眼睛卻望向仿佛正沉浸在春日湖景里的廉洪野。
“咳,咳,”過去一會兒,被稱作鐵壁的將軍好像偶受了風寒,咳嗽兩聲,才開口說道:“說起來,最近國主好像是在考慮你婚嫁的事,你怎么想的?”
百城霜眼波微凝,說:“這種事,自然聽父王安排。”
“服從國主安排,當然是為臣的本分。只是決定一輩子的事兒,是你的話,多少也能說上句話。比如對理想的夫君有什么要求,或者中意哪路王侯的小伙子…”
百城霜向廉洪野仰起臉來,笑問:“將軍覺得我也會喜歡什么人的么?還是有人會真心喜歡寒魄的槍主?”
寒槍之主,命主孤涼。百城霜早就接受了。
廉洪野道:“女兒家,哪有不被人心疼的道理?就是真的心如冰霜,也不是便與人無干。我記得宋州有首詞是這么唱的: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注)
若有心,便是身在月宮都有人去追回來,何況你只是把拿著槍呢。就算是對著你父王,也別太輕賤自己了。”
百城霜聽完,把臉龐一偏,面向薛義說道:“師父在安慰我呢。想讓一個化妝都不會的女人,去厚著臉挑郎君呢。”
薛義聞言大笑:“哈哈,廉將軍說的也沒錯呀。中原來的人說,手里握著神器的女人不需要化妝,自有神明為她妝容。咱們公主也用不著靠那些胭脂俗粉啊。”
百城霜道:“難道拿起神器這幾年,薛將軍就樂意多看我一眼了?”
薛義笑道:“那是,咱們公主討人喜歡,多看一眼都是福分。”
百城霜見這兩個大男人都拿自己私事消遣,便不再理他們,把視線轉向湖面上,低低地說:
“說謊。”
明明這兩個人,都有自己一心一意注視的對象,眼睛里一眼也容不下別人了。
可是,該說是物以類聚么?正因為是這樣的人,才可以不在乎得罪雎國未來的國王,大刺刺地和她這個不知何時就會離開城中的孤女站在一起。
是因為可憐她么?或者,是心中孤涼之人,會不自覺互相抱團呢?
只可惜這樣溫暖的時間總是太短了點,回到一衛以后,她就又要習慣舉目皆敵了。
母親是外來之人,所以她在這里難以有朋友。
拿起寒魄槍以后,不相干的“別人”就都會變成敵人。
這些事,她早在走進王冢前就知道。
“我只想,能夠有一個人,把我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有一個人就好。”百城霜面向春湖,輕輕地說。
“唔…那就是更在乎品行了。”廉洪野心中默默記下來,以后若是國主真決定要給公主挑選夫婿,他對如何薦言也有了數。
“一定會有的。”薛義則笑呵呵地喊出來。
百城霜臉紅地垂下頭,她還不太懂害羞是怎么回事,所以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突然想把薛義一腿給踢進湖里去。不過,廉洪野已經及時一巴掌把他的笑聲給呼回去了。
“公主,可以走了,薛義會用地行術先走一步。他若是今晚上教的不盡心,公主盡管刺死他就是。另外,把寒魄槍譜拿回去的時候,公主也要小心些。”
“是。”百城霜微笑答應。
武宣二十二年,棋老府宅 陰天,本就偏僻的屋子更加陰晦,幾壺燒酒被搬出來,幫著主人驅散冬季的寒意。
老人一邊飲酒,一邊看著棋盤,坐在他對面的,卻是個少艾美人。
棋走得很慢。
一方是布衣太師,一方是三衛衛長,對這兩個雎國中權勢煊赫的人物來說,難得可度一段清閑時光,那便不妨讓它走的慢一點。
可是,不知何時,老人把酒壺放下了。
又走兩步棋,老人身子前傾,伏近棋盤。
一連串的攻殺后,常年苦恨繞骨的老人露出震驚之色,一雙老眼精光畢露,牢牢盯著棋盤。
懸棋良久,重重拍下一子。
百城霜嘆了口氣。
“晚輩敗了。”百城霜道:“棋老認真起來,晚輩便不堪一擊。”
一局終了,棋老卻沒有放松下神色,而是又凝神看了棋盤許久,仿佛在復盤這場對局的棋路,最后,才抬頭問道:
“你怎么會下出這種棋的?”
百城霜應道:“晚輩這幾年,也看了好些棋譜。”
“不,你這是——算了,”棋老又拿起酒壺,一口飲見底,才對著百城霜說道:“老朽今日大快。”
“那晚輩也可以快然出征了。”百城霜微笑。
“明日?”
“明日。”
“早點回來,你要想學這套棋路,老臣可以教公主。”
“是。”
百城霜起身告別,出了府門,望著天空,露出愜意的神色。
為了今天這局棋,她實在準備了許久。
棋老鐘愛棋道,平時卻很少找人下棋,掛著棋待詔的虛名,卻甚至沒有應詔和她的父王交過手。這件事,曾是百城霜過去怎么也想不通的一件事。
直到六年前,與棋老的那場深談之后,百城霜才漸漸想明白,棋老是覺得沒有人配和他交手而已。
畢竟誰都計不清有過多少中原的棋壇名家,慕“棋王”之名,前來想要與百城炅比試。
棋老都會提前在城門外設局,三兩盤下去,便把來人給殺回去。“棋王”的名聲,是周回喊出來的,卻是棋老守到了今日,也給他自己過了棋癮。相形之下,城里的庸手就實在不值一看。
可是,棋老依舊永遠看不出高興的樣子,是因為他真正想對弈的對手只有一個,就是她的父王而已。
但棋老現在是不會和她的父王交手的,因為他還沒有原諒父王,因為現在的父王不配。
于是,百城霜便想要給棋老圓夢。
六年的時間里,她在四方征戰之余,也收集了許多父王的棋譜,進行學習模仿。
“棋王”名聲在外,自然流傳的棋局也多,而且百城炅和棋老早年在市井上當眾下棋,至今城里還有些愛棋的老人,收藏著當年記錄的兩人對弈棋譜。百城霜都一一找來。
她對下棋興趣乏乏,也沒什么棋才。好在,她天生心靜,氣定神凝,做什么事都可以集中精神去做。靠著生硬背誦父王的棋步,她這些年在棋道上也有了入門水平,而且非常有百城炅的棋風。
等到開年軍演和父王百城炅真正對弈以后,她自覺已摸得幾分真髓,就來找棋老下這一盤棋了。
結果,看著棋老說“今日大快”,找回幾分年輕時與父王對弈的快樂,她感到心滿意足。
因此不禁對著天空欣慰一笑。
要在繁忙的工作、練武之余,做這些事,當然是挺辛苦的。
而對于她為什么要為了棋老下這么大的力氣——
沒有理由。
這是她唯一能為棋老做的事,這就是全部的意義。
就像當初為了母親,走進王冢。
她天性孤僻,所以,能走進她生命里的人很少。
所以,對他們中的每一個人,她都非常重視,可以為之傾盡全力。
第二天,她隨軍出發了,任務是在雷州會上護衛父王的安全。當天囂臨城,她義無反顧地沖上天去,殺得自己遍體鱗傷,從高空墜落昏迷。
返回寒葉的路上,她舊傷未愈,就從棋老那里得到廉洪野遇險的消息,她毫不猶豫違抗君令,趕赴前線支援。
萬目河畔,她在戰場上看到薛義被蠻族的族長逼到命懸一線,她立刻沖鋒破陣,迎戰實力遠遠強于自己的敵人。
以這種方式生活至今,她沒有動搖,亦不曾回頭。
可是,廉洪野依然在她眼前被海蛇所吞噬,薛義依然被血色的刀刃捅穿在地。
半個三衛,她在軍中栽培的所有親信,都在一場戰爭中傷亡殆盡。
無論自己如何想要奮力守護的東西…
“縱是強絕一世,最后命運也多孤涼。”
終究是,什么都守不住了。
注:出自清·納蘭性德蝶戀花·辛苦最憐天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