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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尹長琴(3)

  天山的雪,總是去得比其他地方要晚一些。

  一只長長的隊伍在大雪中趕路,人們深深淺淺地踩出雪洼,不是鞋印,而是帶著血的腳印。

  因為他們不配穿鞋,他們是罪人。連雙手都被木枷拷在一起,身穿囚衣,披頭散發,負責押送的兵士,永遠把鞭子揚在半空,等待著尋找下一個獵物。

  “咳!咳咳…”又一個罪人倒下了。

  馬蹄毫不猶豫地從旁邊踏了過去,因為士兵知道他永遠都站不起來了,也就不打算把他拉起來了。

  長隊依然前進,沒有人可憐死者,哪怕是一點同命相憐的情緒,都不曾在這些罪囚們身上出現。因為活著的人,并不比死去的人幸運。

  他們都要被送去天山腳下的石嶺礦場開采靈石了,在不眠不休的勞作里,用一生的辛苦去贖罪。

  被流放的罪人隊伍中,只有一個人沒有背縛木枷,僅以腳鐐拘束。

  易國三公子尹長琴,時年二十五歲,盡管是在最年輕力盛的年紀,可他面貌憔悴無神,腳步蹣跚,卻比旁邊的人,更少了幾分生氣。

  這是因為云陵之戰留下的傷勢,從來沒有在他身上恢復。也是因為親眼目睹滿城遭屠,全軍覆沒,失敗的陰影徹底摧垮了這個年輕人。

  最后,隊伍來到了一座小鎮,鎮名“見月”。

  文雅的鎮名并不能掩蓋小鎮上飛揚的塵土氣,在路上走動的不是礦工,就是收購靈石的商客。如今又有了灰色囚衣的罪徒和官軍。

  生活在這里的人了無希望,生命還有希望的人急匆匆地來,也急匆匆地走。

  這是一個沒有生機的城鎮,完全圍繞著礦場運作。

  但是,今天不一樣。

  因為一位美麗的女子,出現在了這里。

  她的個子不高,身姿細挑,皮膚白皙,獅眼炯炯有神。看面目已是威嚴端莊,審舉止更是芳蘭竟體,素衣紋花,負劍而行。

  鎮上的住民向來只見過村姑村婦,頭一次見到修仙裝扮的人來到鎮里,一個個直以為是仙女下凡。

  行人放下挑著石頭的扁擔,瞪著女子捋起胡須,少年脫下帽子換上頭巾,耕者忘其耕,鋤者忘其鋤。

  幾個富商眼睛發亮,上前去和那女子攀談,可女子不理會他們,徑直向流放罪囚的隊伍走去。

  幾個軍官起初都以為這仙女肯定是來找自己的,相互打趣起來。

  可待女子走近,竟是靠近了囚犯們,軍官趕忙起身,指揮士兵攔住了女子。

  “押送重犯,閑人勿近!”士兵喊道。

  女子卻不停步,翻手便抽出隨身寶劍,銀光如雪,直指守兵眉心!

  “讓開!”女子喝道。

  圍觀之人皆大驚,士兵們趕忙紛紛亮出兵刃,將這女子圍住。

  女子也不懼,劍刃震出鏗鏘之音,劍風一觸即發。

  這時,一名軍官從人群中跨出來,仔細盯望女子數眼,突然臉色大變,喊道:“停手!都停手!”

  “怎么了?”指揮圍攻的軍官不滿問道。

  “她是齊大司徒的女兒!快停手!”

  “什么!”圍攻軍官呼吸一滯,繼而朝左右大喊:“愣著干嘛?都把手里家伙兒事放了呀!齊小姐,下官冒犯!下官冒犯…”

  “讓開。”齊鶴兒重復道。

  “是!是!”軍官又朝左右一撇頭:“都散了!”

  士兵散開了,可圍觀的路人卻更加好奇矚目,這樣的官家小姐,為什么會出現在他們的小鎮上呢?

  直到齊鶴兒走到一個男人面前。

  男人的目光由茫然逐漸清明,之后是不可置信,淚光奪眶。

  齊鶴兒朝著男人昂起脖頸,背向所有人,所以沒有人能夠看到她的表情。

  然后,齊鶴兒又一次舉起了劍來。

  軍兵再次慌亂,可不待阻止,齊鶴兒大喝一聲,雙手倒握劍柄,朝下一劍刺去,便將男人腳下的鐐銬切作兩段!

  “這…”幾名軍官面面相覷,終究沒有上前。

  而那穿著骯臟囚衣的男子更為驚訝,接著,齊鶴兒努力向上伸出雙手,纏繞到高大男子的后腦,又向下一壓,讓男子的面孔完全倚靠到自己肩頭上。

  這一來,又讓周圍鎮民一個個驚掉了下巴。美麗的仙女和落魄的囚犯,兩個不可能的組合扭曲地擁抱在一起,場中還在發出聲音的,只剩下男人低沉的啜泣。

  齊鶴兒又擁得緊了些,同樣得淚眶盈盈。在她的眼中,懷里的男人,永遠不會是囚犯,而是易國三公子,尹長琴。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齊鶴兒輕聲說。

  男人因此哭得更久了。

  在天水城的時候,從沒有一個他可以倚靠的臂膀。

  鎮平十八年十一月,尹長琴自知云陵城難守,計劃攜民南渡。

  易國長公子、后將軍尹長生寄信來,力勸尹長琴憐憫百姓遷徙之苦,堅城固守,許諾守城十日,自己必舉兵支援,屆時里應外合,可退蠻兵。

  尹長琴守了十五日,沒有等來自己這位異母兄弟。

  忍看兄弟盡死,忍看滿城遭屠,他懷著這封密信逃亡數十里,要在朝堂上控訴尹長生貽誤軍情。

  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逃走以后,尹長生很快攻打了云陵。蠻族攻城時損耗巨大,又不善守城,而且劫掠已盡,便棄城而走,尹長生得大勝之名。

  兩人一勝一敗,朝堂一邊倒地投向了尹長生一黨。

  尹長琴筋疲力竭地逃到天水城下,等待他的是背叛了他的舊部。密信被毀掉。

  即使他在朝堂上大聲疾呼,可所有人都彈劾他是胡言亂語、推托罪責。

  結局是公子軍“指揮不善、作戰不利”,他終于沒能給戰死的兄弟們討回一個公道,只討到一個“流放三百里”。

  于是他絕望到連心都沒有了,呆呆愣愣地走完了這三百里。

  直到抵達見月鎮的這一刻,他終于哭了出來。

  哭聲嘔啞難聽,在破舊小鎮上空匝匝回蕩,卻沒有人去打斷。

  那是鎮平十九年冬春之交的最后一場雪,全易國沒有人信的真相,他哭給一個人聽。

  二月,齊鶴兒在見月鎮做的事傳回了天水,她不僅拒絕讓尹長琴從事開礦勞動,而且為尹長琴在鎮上搭建宅邸,日夜侍奉。

  齊司徒府馬上宣稱與齊鶴兒斷絕家族關系。眾所周知,在尹長琴得志時,對齊司徒連番保舉,戰敗消息傳來,齊司徒家卻是第一個投入到尹長生門下。

  但這件事卻沒有后續的懲罰措施傳出,見月鎮當地的軍官對尹長琴的作為,也一直保持了視而不見的態度。也許有人還記得,尹長琴曾經是尹天齊最喜歡的兒子。

  鎮平十九年三月,尹長琴戰時留下的寒毒發作,雙腿癱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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