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像浪一樣,梗著頭向木囚籠上沖撞。
坐在木囚車上的女人,便發瘧疾般地一陣陣戰栗、搖晃,像是隨時都要散架。
渴!難忍難挨的渴,使人的思想退化得十分簡單、十分原始。
“水…”女人將手伸出木籠,向著外面的馬賊招呼。
成群結隊的馬賊正拉著十來輛木囚車往前走,聽到女人的聲音,兩個年輕馬賊驅馬趕過來。
他們臉上笑著,那是像狼一樣貪婪的笑。
他們拿出水囊,在女人眼前晃了又晃。
女人腫脹的眼睛終于現出一點兒光彩,向著水囊費力伸手,倆馬賊立刻抓起女人的白手,握了又握,又在女人的臉上摸了又摸,占夠了便宜,最后把水囊放到女人手里。
女人立刻解開水囊猛飲一口,準備再飲第二口的時候,女人注意到,囚車里,好幾道目光都暗暗地盯著自己。
在這個囚車里,一共關了五個女人。
女人咽了口唾沫,把水囊遞給自己右手邊的女人,那女人立刻抓過水囊,口中念道:“謝謝余姐姐。”
女人名叫余遙,是北方邊塞漠云城的官娼。樓里的姐妹們一起出城逃難時,不幸遇到馬賊。大多數姐妹就地被糟蹋了,但她和兩個最有姿色的姐妹被單獨挑揀出來,裝進囚車,就被一路往北邊拉。
在這一車里,余遙的年紀是最大的,盡管保養得像是個二十四五歲的美貌少婦,實際上,她已經年近三十了。身在囚籠,求個水、求個飯,都免不了被占了便宜,小姑娘們膽子小,又豁不出臉去,所以總是她來干這類事,儼然成了一車人的依靠。
水囊要遞到四個人的時候,拿著水囊的小姑娘卻猶豫了。倒不是舍不得,而是接水的對象是一個瘋婆娘,頭發宛然一團亂蓬蓬的茅草,目光渙散,不知道會忽然干出什么事來,如果不是有著一副白凈年輕的面孔,簡直就像是個瘋乞丐。
余遙嘆了口氣,“我來吧。”
就上前接過水囊,一邊把水囊塞進瘋婆娘手里,一邊拉起瘋婆娘的手,輕輕搖晃。
瘋婆娘的手腕紅腫腫的,有明顯的勒痕,顯示她在被拉上囚車前,被用繩子拴著手,趕過很長一段路,還不知道經歷了什么可怕的事,所以余遙可憐她。
瘋婆娘怯生生地抬起眼看了余遙,囁嚅道:“他們吃…他們吃…”
余遙搖搖頭,示意瘋婆娘不要再說話,瘋婆娘就埋下頭,喝兩口水,再把水囊還給余遙。
余遙輕輕撫弄了兩把瘋婆娘的頭發,安慰她。
然后,余遙把目光投向車上最后一個女人。
說“女人”不準確,最后一個被關到這架車上來的,是一個看去只有十四五歲的小女孩。
余遙至今還不知道女孩的名字,盡管已經被關進車里一整天了,但女孩只是坐在那兒低著頭,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像入了魔。
余遙只能猜測,這應該是某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吧?生得這么白凈。可惜,真是可惜,余遙心里想,頭一回見到這么好的美人胚子。
她是在風月場里見慣了人事的,知道什么樣的女孩長大了好看。她想,如果她以后有自己的一個花樓,遇到這樣的好女孩,是一定要買到自己樓里面來的。如果女孩家里寬裕,就為她做一樁大媒,這么好的材料以后是絕不會被埋沒的。
可是現在,她和女孩的“以后”都完了,連她們的命都像是系在了一張紙船兒上,要去渡過九萬目河水湯湯。
“姑娘,”余遙心疼道:“喝點水吧,你還年紀小,總要活下去不是?”
但女孩依舊埋著頭,沒有一點兒回應。
“姑娘,抬起頭來吧,和我們說說話,就算這回我們都挨不過去,死了,只要我們認識了,黃泉路上也算有個伴了。”另一個女子說道。
“死?”女孩終于有了反應。
死了嗎?女孩想。
那兩個男孩,那兩個每天在北山上練劍的男孩,每一天,都那么努力地活著,一個男孩,說他要把整棟書樓里的書都看過一遍,一個男孩,從來不說什么,卻從沒有在練武時遲到過。
他的書還沒有讀完,他的劍術也還沒有練成。
他們都死了么?
女孩的眼睛里流下淚來。
“誒?哭了,哭了就成,還會哭,就不是像那個瘋——啊,姑娘,先喝點水。”
將姑娘安撫好了,余遙與同她一起被押上車的兩個女人聊起話來。
“劉姐,你剛才說的話嚇死人了,什么黃泉路上有個伴什么的。”一個年紀只比女孩大三歲左右的女子說道。
“哼,難道不是實話?那些男人和姐姐我歡好的時候,都說同我黃泉路上作伴也甘愿,可是真到這個時候呢?還不是只有我們姐妹作伴,他們就沒有一個來尋我的,都是沒良心。”劉氏女說著,仿佛也要落下淚來。
“誒,姐姐,快別說了。余姐姐,算路程,我們好像是離漠云挺近的了。你見識多,知道我們如今這是快要到哪兒了么?”
“似乎有些眼熟,但我也不確切認得。”余遙道。
“這里,是丹山。”劉氏女道。
“咦,妹妹你認得?”余遙問。
劉氏女點點頭,道:“今年春,我才和賈家公子來過,那時候,這里滿山都是梧桐花,白茫茫的,哪像現在這樣子,都是光禿禿的樹枝子。”
“那你知道前面要到哪里去么?”余遙趕緊問。
劉氏女道:“前面有個鎮子,叫鳳聲,就快到了。賈家公——算了,叫這個沒良心的賈家崽子得了,游玩的時候跟我說,這名字是出自一個很有名的句子,好像是‘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
“好俊的句子,難道是柳大才子的手筆?”
“這卻不記得。”
女孩聽到這個字,就想起男孩在書樓里給她說書的時候。
“菱紗,我今天看到一首很好的歌,是云笈七簽里面的,我念給你聽:‘杳杳靈鳳,綿綿長歸。悠悠我思,永與愿違。萬劫無期,何時來飛?’”
“哥,這首歌是什么意思?”
“是說有一只渺茫無蹤的鳳凰,遠遠地向著天邊遠去了。和它想要相見的人,再也見不到了。前途兇險,萬劫難測,什么時候它才會回來呢?”
“哥,世上真的有鳳凰么?”
“世上啊,每一個做妹妹的,都是哥哥眼里的鳳凰。哈——!你也是,葉菱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