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武舉(9)

　　夜，雪龍坡大營。

　　燭火照亮了青色軍帳，葉子啟和顧峰都躺在病床上，徐靖給兩人傷處敷著草藥。他確如之前所說，沒有從軍的打算，能進軍營，只是因為答應照顧好兩個孩子就走。

　　顧峰從看到葉子啟獲勝，就又安心昏睡過去，至今未醒。倒是體格清瘦的葉子啟似乎體質有些奇異，這會兒已經能掙開眼來。

　　“徐大哥，”葉子啟說道：“太晚了，你也睡吧。”

　　“不急。”徐靖答道，他仔細翻檢著兩少年身上青腫處，看到葉子啟臉上時，突然破顏一笑，道：“小葉子，你膽子是真大啊。”

　　“哎？”

　　“向薛將軍挑戰，你就不怕冒犯大人，讓將軍生氣嗎？像你這種孩子的性命，在大人物眼里，連草芥也算不上的。”

　　“怕。”葉子啟答道：“可要是薛義是個名副其實的武將，我就不怕。”

　　“哦？這是何意？”徐靖頓時來了興趣。

　　“因為我自己雖然武藝不高，卻也算是一個好武的人，所以我能夠想象到薛將軍的心情，如果他真是個名副其實的武藝高強的將軍的話…”

　　葉子啟蹭了蹭頭，說道：“你想啊，武舉已經開始八、九天了吧，這么多天，薛義天天就坐在那里看著，什么都干不了。如果是一個真正好武的人，這時候肯定是手癢得受不了了吧？

　　反正如果是我的話，一定是要找個借口下去好好打一場，給自己解解癮了。所以我當時就主動找上他了，我想這不僅不是冒犯，還是個投其所好的好事。”

　　徐靖聞言一驚，又一喜，道：“好個小兄弟，真聰明。”

　　又過去半晌，葉子啟也乏力睡下了，徐靖將兩個孩子被子整好，吹滅了蠟燭。然后，他卻沒有回床睡下，而是掀帳而出，走入軍營里。

　　軍帳間夾道很多，但徐靖駕輕就熟地選了條最少被哨兵注意的小路，就一路潛掠直去，竟未被人發現。

　　最后，他躍入一片坡頂叢林中，林盡見月，是一崖坡，崖坡上正有一道高挑人影，臨淵而立。

　　徐靖走近人影，抱拳道：“徐靖拜見將軍。”

　　那人影這才轉回頭來，看面孔，竟正是那白日主持武舉之人——薛義！

　　“兩年不見，你們倒是收了兩個好苗子。”薛義見到徐靖前來，毫無意外之色，顯然是早為他等在這里，臉上冷笑道：“這回你又是打什么主意？”

　　“將軍誤會了，”徐靖笑道：“那兩個孩子不是我們的人。”

　　“你說什么？”薛義吃驚道：“莫非是我眼花，他們使的不是你們的入門功夫？”

　　徐靖答道：“是我們的功夫，可不是我們的人。這倆孩子是我在難民堆里撿出來的，看著資質不錯，心性也可，因為馬賊之禍，無路可走，我就教他們功夫從軍，只當積個善緣。”

　　薛義聞言變色，道：“徐靖，這話可不是能隨便說的。”

　　“不敢瞞將軍，我雖不常在北地，終究也是雎國人。”徐靖道：“所以您不必擔心，他們大約不會像我一樣，練成本事，就當了逃兵，讓薛將軍寒心。”

　　“你啊！”薛義在崖坡上來回踱步，最終停下道：“那我會重視這兩個孩子。可等將來他們成器了，你不許再跑來跟他們論起這段緣分，讓他們跟著你往中原跑了！”

　　徐靖笑道：“不敢，不敢。”

　　薛義又冷面道：“這可不是說笑，我雎國廟小，可也不是能隨意來去的！”

　　“將軍言重了，”徐靖笑道：“我們實是講信義的。要不，我去取紙筆來，給將軍立個字據？”

　　“哼。”薛義冷哼一聲，半晌，搖手道：“罷了，談正事吧。你已經和將軍通過消息了？”

　　“是，已經派人去城內向廉將軍和百城將軍都通過消息。”

　　“聽說這兩年你們和霜將軍走得很近？”

　　“確有此事。”

　　“可她——罷了，這次你們會來多少人？”

　　“約有一千之數。”

　　“你看這幾日武舉如何？”

　　“萬無一失，廉將軍的布置實在精彩，沒有我等置喙的余地。到下月底為止，我們的人都會按計劃借這武舉混入雎國軍中，想來不會引起他人猜疑。”

　　“我雎國向來以軍戶制取士，士卒貴精不貴多，這次是專為你們費了這番功夫，不要讓廉將軍失望。”

　　“徐靖牢記在心。”

　　“你走前再去城里看將軍一趟吧，他有時候還會提起你這個沒良心的崽子。”

　　徐靖聞言一笑，點點頭，便退入身后密林之中。

　　而薛義還留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目視徐靖離去處，喃喃自語道：

　　“不要讓雎國百姓失望。”

　　兩日后，葉子啟和顧峰終于能下床了，兩人便立刻去到薛義面前，請求能夠前往北山鎮巡邏。

　　薛義沒有立刻答應兩人，只是讓二人去找他們的直屬上司：百夫長陳武夫。

　　葉子啟和顧峰便又去陳武夫面前請示。這位百夫長那日也在擂臺上，知道這兩個孩子很受薛義重視，將來青云平步，自然不敢怠慢。

　　聽了二人請求，陳武夫心想：這件事，本來薛將軍就能答應，推到自己這里，想必是怕這兩個孩子年輕氣盛，若直接答應了他們，便自以為能和將軍說上話，從此眼高于頂，其他人再難以管束。

　　若是由自己來施恩應許，此二子必對自己大加感激，將來指揮起來，也就容易多了。想明白這一層，陳武夫當天就拉攏起隊伍，直奔北山鎮而去。

　　到得鎮上，處處是焚燒后的廢墟，馬賊卻都已經走了。顧峰和葉子啟趕忙找到自家人，一一慎重安葬。陳武夫也派人把鎮上的尸體都埋在一塊兒，立了墳冢。

　　直到最后，顧峰和葉子啟唯獨沒有找到葉菱紗的尸身，二人心知，最大的可能是已在大火中被燒盡，因此也沒有深究。

　　二人在墓前，立過必報家仇的誓言，燒了回紙錢，就隨軍隊離去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兩人就在軍營里學習各種規矩，習練軍中武藝。雖名為什長，也拿著什長俸祿，可因從軍時間太短，也沒真給他們十個下屬。

　　一月終了，天上落過一場大雪，薛義下了軍令，將帶二百兵士入寒葉城，顧峰、葉子啟二人赫然在列。

　　到這一日清晨，一支隊伍浩浩蕩蕩地從雪龍坡出發，向寒葉城而來。沿路只見白雪皚皚，城外的流民大多還在睡夢中，沒有醒來。

　　比起第一次來到城門前的時候，流民已經減少了很多。葉子啟見狀，不禁感慨萬千，若非遇到徐靖，得知武舉一事，不知自己如今身在何處？是死是活？

　　正想著，路旁有一人向他高舉起手招呼，赫然正是分開已有近月的徐靖。

　　得到長官允許，葉顧二人急跑到徐靖身前，徐靖首先笑道：“沒白在軍營里呆著，看著更結實了。”

　　顧峰道：“徐大哥，接下來你有什么打算？”

　　徐靖道：“看這些天下了大雪，凍死好些人，寒葉城也沒有開城納民，想來是打死主意不會開城了。我也不再等了。我本就是流亡天涯的人，接下來打算往南邊去。”

　　顧峰面有戚然之色，徐靖拍了拍他肩膀，道：“怎么，想要和大哥一塊兒往南邊去見識見識？”

　　葉子啟嘆口氣，道：“徐大哥，別逗我兄弟了。你…是俠義道的人吧？”

　　徐靖聞言，眉頭一挑：“怎么看出來的？”

　　顧峰則問道：“俠義道是什么？”

　　葉子啟道：“俠義道是一種流派。我以前看到的那些圣人書里面提過。過去圣人學發展到瓶頸，有部分門人覺得圣人學空口清談，于世無用；就自立門派，主張摒棄圣人學中的忍、恕之說，行俠仗義，快意恩仇。

　　早期可以說是一種學派，后來作風倒逐漸接近江湖門派勢力。俠義道最常干的事，除了誅惡伐暴，就是派人前往旱、澇、兵、蝗、疫各種災區，收集確切情報，然后聯絡江湖各方勢力，施以援手。

　　我很久之前就覺得，徐大哥你武藝深厚，雷州哪里都可去得，卻偏偏留在這座城門外久不去，只能是俠義道上的人了。”

　　徐靖灑然笑道：“不錯，不錯。那你如今知道了如何，可要隨我入門？”

　　葉子啟搖頭道：“徐大哥說笑了。我早前也說過，我只想進這座寒葉城門里，求個安穩。”

　　徐靖肅容道：“如今，你還作如此說？”

　　葉子啟神情一怔，低聲道：“我如今沒心思救人的，只想要報仇。嵩朝六州，雎國最北，我就想守在這里，殺馬賊。”

　　徐靖拍了一把葉子啟肩膀，笑道：“既如此，我們還是同道之人。”

　　葉子啟不解此言何意，然而徐靖已經抱拳道：“山高路遠，后會有期！”他便也只得說道：“大哥保重！”

　　“保重！”

　　徐靖走了，顧峰和葉子啟唏噓幾番，便進入隊伍，繼續往城門里前進。

　　“原來六州還有這樣正氣的組織，以前倒從沒聽說過。”顧峰忽然道。

　　葉子啟搖搖頭：“關于俠義道的壞話也有很多，我總不好意思當他面說。”

　　顧峰聞言一笑，道：“葉子，今天是臘月十九吧。”

　　“嗯，是我們進城的好日子。”

　　“今天是你的生日。”

　　“誒？”

　　葉子啟聞言一愣，向顧峰扭過頭去，只見顧峰也朝他扭過身來，口中笑道：“今年沒什么好送你的，只能送你這句話了——生辰吉樂！”

　　這時兩名少年正走到城門下，初升的日光照在他們臉上，一切都顯得那么明亮。

　　葉子啟頓時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來迎接這個消息，他沒有用心記過自己的生日。但顧峰記的應該是沒錯的，每年過生，他都要把顧峰請到家里來。

　　“別這么呆著了，笑一笑吧。”顧峰朝葉子啟伸過手去，“在擂臺上取勝的時候，也沒見你笑一個，反倒還哭了。”

　　但葉子啟隨手把顧峰的手給擋開了。

　　“你記錯了。”葉子啟快步向前走出兩步，頓時整個人都落在城門的陰影里，然后，回過頭來：“我的生日，是十一月初五。”

　　葉子啟記不住生日，是因為他是個嬌生慣養的大家長子，以前總是生日前幾天就有家人給他提醒，幫他記著。

　　以后，不會再有人給他提醒和紀念了。

　　沒有人能記住的日子，就不叫生日了。

　　“十一月初五，才是我的生日。”葉子啟又重復了一遍。

　　重生為半妖的這一天，也是馬賊進山的這一天。

　　從此，他的一生，只需要記住這一個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