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妖頭
顧峰靜靜與葉子啟對視著，答應道：“嗯，好。”
過會兒，又說：“你在書樓里，是往自己身上用了妖術吧？”
葉子啟能夠看懂妖書的秘密，從來沒有對顧峰隱瞞。
“是的。”葉子啟語氣疲憊：“可我用完妖術以后，就沒意識了，不知道后來發生了什么。”
“那我給你說吧。”顧峰點點頭，就把葉子啟怎么全身壯碩了幾圈，變成個巨人似的妖怪，怎么打死了七個馬賊，然后又昏過去，詳詳細細地說給葉子啟聽。
“…你昏倒以后，身子就恢復原樣了，我就背著你從鎮上走了。附近的馬賊都讓我們干掉了，也沒有再追來的，算是我們運氣不錯。
現在我們是在北山的后山，從你昏倒已經過了四個時辰了。”
“原來是這樣。”葉子啟點點頭。他想起那時候自己就像做夢一樣，抑不住地想把每個看到的人都殺光，幸好還能把顧峰認出來。
沉默良久后，顧峰拿起一塊兔子肉，是他早已烤熟的，扔給了葉子啟，說：
“你一天都沒吃飯了。”
葉子啟拿起兔子肉就啃，啃完了，又默默地陷入沉思。
他要趁著白天的記憶還在，反復地回想這場滅族之禍，把仇恨刻進骨子里。
顧峰看葉子啟這樣子，不禁有些驚異。葉子啟其實是個有點嬌生慣養的人，葉家在鎮上是大族，葉子啟又是這一代最受寵的葉家長子。
可是現在葉子啟身經喪親之痛，身上的傷也還沒有痊愈，吃起這樣沒有調料、頗難以下咽的野味，卻半句話也不說，更沒有像每天練劍的時候那樣，叫苦叫累。也許這場劫難真的讓他長大了。
而他自己，在一年前就經歷過這種事了。
自己能夠活過這場劫難，是否是父親冥冥中的保佑呢？
“我再去找點柴火。”顧峰站起來，說：“你別讓火滅了，我隨身只帶了兩個火折子。”
葉子啟點點頭，等顧峰走了，張開自己血跡斑斑的衣服，借著火光，仔細打量身上。
他的胳膊和腿上都有些刺痛，但剛才沒敢當著顧峰的面查看，因為他摸到了很深的疤，血都止住了。無論從哪個方面想，這恢復的速度也太快了。
聯想到自己向神話中的萬妖始祖——天之妖的祈禱奏效了，葉子啟覺得自己的身體還是不是人身，已經很難說了。
“差點就在鬼門關回不來了，小子。”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
葉子啟大吃一驚，驚惶站起來，喊道：“誰？出來！”
“不用朝天上喊。你忘了本座的聲音了，小子？”
葉子啟心里一沉，他想起來了，他今天聽到過這個聲音，在書樓里那片火海，那本封魔書向他張開一只妖眼的時候，就是發出了這個聲音。
“你是…書樓里那個妖怪！你在哪里？”
“本座的家讓你燒了，現在就住在你身體里面。所以你也用不著大嗓門喊，小子。”
“別一口一個小子的！”葉子啟聽這妖怪說住在自己身上，頓時想到了“奪舍”這個詞，懼心大起，乃強壓著心里的恐懼，硬聲說道：
“你有多大年歲了，就喊我小子？真是有來路的，就把名字報上來。”
“哼，小子，本座夠給你的爺爺當爺爺了，你就叫本座妖爺爺吧。”
“老妖頭，別逞威風了，其實，你就是天妖派下來，幫我殺死那些馬賊的妖使吧？”
“渾小子！你敢叫本座——”
“行了！”葉子啟大聲截斷道：
“我向天妖舍身求法，就知道會有現在這個結果。既然天妖已經幫我把馬賊殺了，現在你要奪我身體，我也沒話說。
可我們先說好了，你要用了我的身體，就要替我向乾州馬賊報仇。就算報不了，至少絕對不許傷害顧峰。不然，我就算只有一縷殘魂留在這個身體里，也一定和你爭個不死不休！”
葉子啟說完，氣喘吁吁地冒出了一身汗。他知道，既然已經被妖怪寄身，那再被奪走性命和身體，都只是一瞬間的事，所以他抓緊抱著必死的決心，先把遺言留了下來。
身體里的聲音沉默了半晌，才回答道：“渾小子，本座可不認識什么天妖，想知道本座的身份，就閉上眼吧，本座和你在內海里說。再讓你吼下去，非得招引來野獸不可！”
葉子啟聞言一窒，努力鎮定下心神，閉上眼目。
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黑暗中緩緩張開了一只金色琉璃般的細長眼睛。
“果然是你…你到底是什么妖怪？”
金色的眼球一張一合，發出聲音：
“聽好了，小子。本座可不是什么天妖派來的妖使。本座原本乃北陸大妖，昔日妖身虛弱時，被大禹一行人封禁在封魔書里。從此隨妖書輾轉，歷經數百年符咒摧殘，軀體盡毀，雖妖力尚存，卻不得脫身。
今日你火焚書樓，本座原以為終得與書俱滅，從這世間解脫。
不曾想，你卻甘愿自墮妖身，且在那時心神激蕩，內門大開，本座便趁隙入你體內。
這過程難控，本座許多妖力溢散在你經絡中，這才有了你后來揮使妖力對付馬賊的事…”
“行了，不用廢話了。”葉子啟大聲截斷道：“總之，你就是要奪舍我的身體，對吧？”
大眼妖大眼一瞇，滴溜溜圍著他轉了一圈，道：“你這副肉體，細胳膊瘦腿的，倒還挺結實，將就著用用也不是不可以…”
葉子啟默默睜開眼，打量四周有沒有塊硬點的石頭。他突然想到，自己現在要是一頭磕死了，也可以有效防止這妖眼用自己的身體去害人。從而保護顧峰。
“你等等！小子！咳，咳…”妖眼急聲道：“本座現在剛逃出封印，妖力未復，在你身體里扎身也不穩固，還奪不了你這副肉體。”
“你說真的？”葉子啟振奮道。
“自然。而且本座也覺得你小子挺有意思的，從沒有過你這么年輕，就自己打通化妖之路的人類。讓你一下子死掉，也太可惜了。本座就和你一體共生，在妖力完全恢復之前，一塊兒去見識見識如今這天下九州的風物，倒也無妨。”
葉子啟聽完此言，又一次陷入了沉默，良久無語。
在妖書的記載里，妖怪雖然兇狠殘暴，卻往往耿直，不會說謊。說不會奪舍，就很可能真的不會殺他。
雖然“妖眼”的語氣平平淡淡，對他，卻是一次死里逃生！
還沒等他平復下激動的心情，只聽妖眼又說道：“渾小子，你可記住了，以后一定要往九州四海多走走，讓老夫看到想看的，不白救你這身體一場。要是再學書生夫子，囿于一室之中，讓老夫覺得沒意思了，指不定哪天就要了你這副身體，親自往外面去走。”
葉子啟答道：“聽你這意思，是既把我的身體當客棧，免費住在我這里；還要把我當車輿，拉著你到處走嘍？”
“不錯，小子，有悟性，自我定位很明確。”
“去死吧老妖頭！”葉子啟憤憤說道：“誰要白給你做牛做馬的？你既然是個大妖怪，又住在我這兒，就不能付點房租給我？幫我向馬賊報報仇？”
“小子，你跟一個妖怪要好處？”妖眼突然沒有感情地說道。
葉子啟心中一緊，這才反應過來，是了，大難不死的慶幸，讓他有點得意忘形了。
人妖殊途。古往今來，凡是跟妖怪要好處的，有幾個是好下場的？何況自己所擔負的如此血海深仇，怎能假之于他人之手？
葉子啟終于冷靜下來，輕聲道：“當我沒說。”
“哼，想借用本尊的力量，沒那么便宜。不過本尊倒是可以給你提個醒。我以前見你在書樓里，學過不少上不得臺面的小妖術，但你一不是妖身，二沒有妖力，那時自然是白費功夫。”
葉子啟聽到這里，全身一震，搶道：“難道現在的我…能用妖術了？”
“你雖然未失人心，身體卻已經開始妖化。只要你還沒把術法和咒語忘干凈，本尊還愿意借你那么一點妖力，用幾個小妖術，還不成問題。”
葉子啟立刻睜開眼，心知這可不是小事，迫不及待地就做起了試驗。向著眼前熊熊燃燒的火堆，輕輕念出了一句咒文。
火勢立刻小了一點。
“呵呵，還不錯，有野獸朝這里跑過來了，知道該用哪個法子吧？”
聽到老妖頭的提醒，葉子啟神色一緊，立刻從地上撿起兩片樹葉子，小聲念起了咒語。
隨后，顧峰從樹叢里，大步垮了出來，臉色簡直像白天一樣嚴峻。
“上樹！”顧峰厲聲喊道：“狼！”
無數土葉翻騰的聲音響起，就在顧峰身后的黑暗中，果然傳來壓抑不住的野獸的喘聲。
是腥氣，是打鼓般的腳步，是一頭頭蹦躍的陰影，是一雙雙發光的眼睛。
但葉子啟一抬腳掃滅了火堆，喊道：“別動！”
就這么說著，葉子啟突然伸出手，直接按在了顧峰的頭頂。
原來他是把一片葉子按在了顧峰的頭頂上。連他自己頭頂上也貼有一片。
“嗚嗷！”一聲輕吼，第一頭狼的輪廓從他背后跳了出來。顧峰眼角抽搐，終究是沒再動。
然后馬上蹦出了第二條。
從石頭上跳下來，從樹根上跳過來，從草叢里跳出來，十幾匹狼從同一個方向奔來。吼聲很低，但奔得極快。
因為沒有光，只能看清十幾個輪廓，靠近了，才能看到一點灰色的皮毛。
葉子啟還是按著顧峰的頭，兩人以一個奇怪的姿勢立在原地。
狼群奔來，經過兩個人身邊，又毫不停留地往前奔走。
十多頭又長又大的野獸輪廓，就這么好像完全沒有發現這兩個大活人一樣，飛速地從他們身旁穿過。
直到再也聽不到草叢翻動的聲音，葉子啟才把手放了下來。
“據說這是貍貓的法術，能把氣息遮住，還能在晚上瞞過夜行動物的眼睛。保命用的。”葉子啟面對著顧峰，率先開口道。
顧峰的臉上依然僵著，道：“這妖術又是你…碰巧使出來的？”
“不是碰巧。”葉子啟答道：“我在書樓里用的那個妖術，好像不是暫時性的，是真的把我變成了一個妖怪。”
樹林里頓時變得很安靜，漆黑一片，顧峰和葉子啟甚至面對面也看不清對方的臉。
大嵩，以除妖立國。
四百年來，人妖不兩立。
世代為仇敵。
“不是很好嘛。”
一陣沉默后，顧峰開口道：“都說妖怪才能用妖術，你以前看的那些妖書，都能用上了。”
然后，顧峰就倚坐在一棵樹下休息，不再說什么。
葉子啟深深松了口氣——
顧峰還愿意留在他的身邊，這給了他僅有的、還能在這個世間生活下去的勇氣。
他也坐回樹下面。想著等明天天一亮，就該從北山走出去了。
前途在哪？不知道。離開燃燒的故鄉，他的人生要重新開始了，和唯一的兄弟，還有一個敵友難分的老妖怪，不知道前途如何，但至少，今夜不是孤身上路。
“渾小子，你還真是——”獨眼妖怪似乎突然想要說什么，但終究沒說出來。
葉子啟也沒有問，因為他和顧峰的視線都被一道亮光吸引過去了。一條長長的火焰，突然劃過北山上空，把無邊黑暗的夜空撕裂。
這是兩個孩子第一次見到彗星，能做的只有驚嘆和仰望。
這一天，經過后世說書人街頭巷角的一遍遍說唱念白，被無數人認為是撼動九州的偉大年代的開始。
但后世史書，嵩書·縱帝紀對這一天的記載只有短短一行字：
“武宣二十一年，（皇城）冬雨，妖星現于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