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帳之外,秦子龍仰面看著天上西斜的陽光,抬手揉了揉發酸的脖子。
從上午到午后,那位景國女王已經在帳內待了將近三個時辰。
秦子龍知道里邊那兩位在談非常重要、將會直接影響到兩國命運的話題,但是耗費的時間未免太久了,久到讓人有些擔心。
若非陸沉自身就是當世頂尖高手之一,而且為了這場會面做好充分的準備,秦子龍哪怕受罰也要進去瞅一眼。
他掃了一眼谷地那邊老老實實待著的二十余名景廉人,隨即朝不遠處負手而立遠眺山川的尉遲歸走去,恭敬地說道:“前輩。”
尉遲歸淡然道:“有事?”
“里面會不會有危險?”
秦子龍吞吞吐吐。
尉遲歸轉頭看著他,微笑道:“想知道便去看一眼,怕什么?”
秦子龍連道不敢,見尉遲歸如此從容,他便也漸漸放下心來。
帳內自然沒有發生秦子龍擔憂的情況,氣氛雖然談不上特別和諧,但是雙方還能以較為平和的心態進行商討。
“時間太短了。”
慶聿懷瑾抬手攏著鬢邊的青絲,愁眉道:“一年行不行?”
兩個多時辰之前她提出一堆條件,第一條同時也是最重要的一條便是希望陸沉能夠暫緩攻勢,給她兩到三年的時間做好西行的準備,其他條件也都和西行有關,這足以證明她確實在鄭重考慮陸沉的提議。
問題在于她的要求超出陸沉可以接受的底線,倘若按照她的種種設想來做,那就不是景廉殘部倉惶逃亡,而是整個景廉族舉家搬遷,這樣一來陸沉的北伐豈不變成了笑話?
“方才已經告訴你了,最多只能給你四個月。”
陸沉似乎沒有看見她眼眸中的愁緒,平靜地說道:“而且這四個月里我不會什么都不做,我朝大軍依然會繼續向北推進,最多就是給你留一絲喘息的空間,好讓你可以甄別出那些足夠忠心的族人,然后帶他們離開這片故土。”
聽到這番冷硬到極點的話,慶聿懷瑾不禁冷冷地看著陸沉,心想這人果然是鐵石心腸。
陸沉見狀微微搖頭,稍作解釋道:“誠然,我有我的考慮,景廉人必須要為過去六十年的血債付出代價,但是這對你來說并非全是壞處。你以為準備的時間越久越好,帶走的人越多越好,是嗎?”
慶聿懷瑾輕哼一聲道:“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這種想法看似很美好實則很愚蠢。”
陸沉干脆直接地駁斥,繼而道:“你想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立足,確實需要一定數量的族人作為根基,但人數不是越多越好,尤其是那些擁有人脈和威信的貴族。人心鬼蜮不必多言,當你失去景國攝政王的名頭,僅有一個慶聿氏之主的身份,你未必能鎮住所有人,到時候光是爭權奪利的內亂就能耗干你的心力。”
短暫的沉默過后,慶聿懷瑾好奇地問道:“你這是在關心我?”
陸沉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他很難理解這位異族貴女的腦回路,一如先前發生的事情。
慶聿懷瑾收起玩笑的心思,緩緩道:“所以還是會有很多景廉人死在你手里。”
陸沉不答,沉默已經表明態度。
良久,慶聿懷瑾輕聲道:“我接受你的提議,不過在我帶著殘部西行之前,你不能泄露這個秘密。”
“這是自然。”
陸沉凝望著她的雙眼,平和道:“我也有一個條件。”
“你說。”
“讓慶聿忠望留下來。”
帳內的氣氛瞬間降到冰點。
從今日相見直到現在,慶聿懷瑾的臉上第一次浮現真切的殺意。
陸沉不慌不忙地說道:“我給你四個月的時間,讓你可以從容挑選出那些可用的人才,然后我會讓西邊的大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你們大隊人馬前往西方。在當前的局勢下,我已經盡可能予你方便,至少景廉一族不會直接亡在你的手上。將來你若是能在極西之地闖出一片天地,重建景國也不是不可能。故此,我認為我提出這個條件一點都不過分。”
“可是…”
慶聿懷瑾欲言又止。
她很想說難道你得到的好處還不夠?
她帶著一部分族人往西遷移,這就意味著陸沉能用最小的代價平定遼闊的北方,這是何等壯闊的功績?
不過慶聿懷瑾心里清楚,就算她不接受他的提議,他也有能力做到這一點,只是需要一定的時間。
在這張談判桌上,她的本錢原本就很少。
然而那是她如今為數不多的親人之一,是從小到大無比關愛她的兄長,是如今甘于站在幕后為她效力的家人,她如何能狠心將他留下充作人質?
看著女子面上的悲苦之色,陸沉解釋道:“你以為萬里跋涉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慶聿忠望的身體狀況那么差,他若是跟著你西行,一定會死在半路上,你信不信?”
慶聿懷瑾怔道:“你怎么知道得這么詳細?”
“剛才我說過,你帶走的人并非越多越好。”
陸沉沒有再賣關子,坦然道:“現在已經不是二十年前,景國傲視世間、兵鋒所指無人敢當的時代早已過去了。你高估了部分景廉貴族的品格與操守,也低估了我施加給他們的壓力。你想不想知道,從三年前我收復青州等地開始,到如今究竟有多少景廉貴族暗中向我表達歸附之心?又有多少景國文臣想要效仿翟林王氏棄暗投明?”
慶聿懷瑾不由得默然,望著陸沉拿出來的一大摞信件,她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所以你不必對那些人懷有歉意。”
陸沉平靜地給出最后一擊:“讓慶聿忠望留下來,他肯定會比跟著你去西邊活得更久,另外我不瞞你,我需要一個有分量的人質,確保你不會臨時變卦。”
事已至此,慶聿懷瑾只能黯然道:“我需要回去問問兄長的意見,包括我們談的這件事。”
“他一定會答應的,他甚至會主動跑來我的軍營待著,因為他心里很清楚,我給的這條路是你們景廉人唯一有希望存續的方法,否則你們一定會滅亡。”
陸沉正色道:“這是你們的先輩留下的血債,怨不得旁人。”
“我知道了。”
慶聿懷瑾幽幽一嘆,隨即望著陸沉說道:“我還有最后一個條件。”
陸沉直接點頭道:“我答應你。”
“你知道我想說什么?”
“你的其他方面暫不評價,至少在孝道上沒有指摘之處。我已經讓人去金沙城外取來令尊的骨殖,另外還有景帝的那一份,一并拿來交給你。”
陸沉這番話讓慶聿懷瑾沉默了許久。
她輕聲問道:“為何先前不說?”
慶聿恭戰死沙場,尸骨葬于南方,如今她又要帶著一部分族人遠赴萬里之外,可以預見這輩子都沒有機會讓父親落葉歸根。如果之前陸沉用這件事作為談判的條件,她肯定會更加被動。
陸沉道:“其實令尊和景帝并非敗于我手,或者說我只是他們互相算計的一把刀,要是他們能夠從始至終精誠團結,我肯定不能取得那樣的戰果。話說回來,這世上本就不存在那樣肝膽相照的君臣,青史之上血跡斑斑,多少英雄豪杰因為那把椅子死于非命,不足為奇。于我而言,他們首先是我必須要解決的敵人,但是并不妨礙我站在對手的立場上,向他們致以最基本的敬意。”
“謝謝。”
慶聿懷瑾最終只說出這兩個字。
她緩緩站起身來。
“對了——”
“對了——”
兩人異口同聲。
陸沉謙讓道:“你先說。”
慶聿懷瑾垂下眼簾,低聲道:“如有必要,希望在西行之前能再見一次。”
陸沉微微搖頭道:“為何一定得是我?”
慶聿懷瑾在這一刻顯得無比平靜,解釋道:“兄長的身體已經無法留下子嗣,我雖打定主意此生不嫁,但若是讓慶聿氏這一支就此絕后,將來如何去見父王?你這個人縱然有很多讓人討厭的特質,至少你確實強過其他人,這就足夠了,所以這會是我的條件之一。”
陸沉不語。
慶聿懷瑾便問道:“你想說什么?”
陸沉抬手指著她的脖頸說道:“扣子。”
慶聿懷瑾這才發現衣領上的扣子系錯了位置,連忙調整過來。
臨別之前,她靜靜地看了陸沉許久,問道:“如果當初在汝陰城外的官道上——”
陸沉站起身來,回道:“世事沒有如果。”
“也對。”
慶聿懷瑾笑了笑,沒有再問最后那個問題。
如他所言,并無這個必要。
“我該走了,不必相送。我會遵守今日達成的協定,希望你也是。”
她說完最后一句話,轉身便走。
陸沉端起酒盞,將半盞殘酒飲下。
大齊永寧六年,四月初。
歷經三個多月的兇狠攻勢,陸沉親自指揮大軍攻破景國都城,俘虜大批手上沾滿齊人鮮血的景廉貴族,與此同時永定侯張旭協調數支大軍直取景國西京。
景國攝政王慶聿懷瑾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率領僥幸逃出的兩萬余夏山軍精銳和數萬親信族人,沿著兀愣草原的南端一路往西,匯合提前布置在西北邊境的兩萬余兵馬,直接越過早就奄奄一息的代國,裹挾著高陽族殘余勢力,徑直奔向遙遠又蒼涼的極西之地。
至此,曾經盛極一時的景國覆滅。
西北荒涼的戈壁灘上,一眼望不到頭的隊伍緩緩前行。
一匹高頭大馬上,身披輕甲的慶聿懷瑾下意識地輕撫小腹,悄然回首東望。
她的眼神復雜到難以用言語形容,并無曖昧旖旎之色,只有百折千回的恨意、悵惘和敬佩。
還有一抹不足為外人道的釋然。
這一世恩怨情仇,終成過往。
“駕!”
她收回視線,揚鞭策馬,率領族人們決然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