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時節,景國大都。
城內正在進行一輪又一輪的清算,那些曾經欺凌苛虐過齊人的景廉貴族、為虎作倀甘為鷹犬的齊人權貴、以及很多手握刀鋒屠戮過齊人的景軍士卒,經過他們內部的檢舉和齊軍將士的審查,不斷被拉到城內菜市口斬首,少數罪大惡極者則享受凌遲之刑。
一邊是清算,另一邊則是安撫。
對于那些同樣為了溫飽而掙扎的北地普通百姓,甚至包括一些地位卑微無人問津的景廉人,齊國官員在陸沉的指示下,給他們分田地發救濟糧,保證他們能夠活下去。
類似的情形在大都、西京、上京乃至齊軍打下的每一處城鎮不斷上演。
如果說陸沉的軍事天賦和齊軍的優勢火器是擊潰景軍的致命一擊,那么慶聿懷瑾帶著景廉族僅存的菁華西逃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至此以后,景廉人連像樣的反抗都很難組織起來,但是慶聿懷瑾帶走的那些人就像火種,有可能會在萬里之遙的極西之地重新燎原而起。
是非對錯,難以論定。
局勢一片大好,陸沉終于能抽出半日空閑,率領一眾心腹文武來到大都北郊。
這里曾是景廉貴族最向往的皇家獵場,如今卻是青草萋萋樹木繁茂鮮有人跡。
獵場往北幾里地,一處墳塋靜靜地躺在山野之中,墳前立著一塊無名碑。
陸沉看著這塊墓碑,陷入長久的沉思。
旁邊站著以新任燕州刺史姚崇為首的大齊文臣,和李承恩、徐桂、劉隱等十余位統兵大將。
陸沉從秦子龍手中接過兩個酒盞和一個酒壺,將酒盞放在墓碑旁邊,斟滿之后拿起一杯,然后直接坐在地上,看著這處不起眼的墳塋說道:“為正兄,我來看你了。”
夏風吹拂,山野間一片簌簌聲,仿若無聲地回應。
“你我素不相識,卻似神交已久。”
陸沉握著酒盞,徐徐道:“我曾問過你的忠仆杜忠,只可惜他對你年輕時的故事知之甚少,后來我又去了翠平縣境內的杜家村,找到一些老者詢問四十年前的往事,勉強才能拼湊出你的一生,但是仍舊無法完整描繪出你這一生的波瀾壯闊。”
“世人都說我是大齊的國之柱石,都夸我功勞蓋世無與倫比,可是他們不知道,每次想到你的時候我都會有些愧疚。我確實擊敗了景軍挽救了大齊甚至如今滅了景國,然而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有太多人為這個目標付出一切包括生命,我只是剛好處在一個幸運的位置,站在他們的肩膀上取得這些成就。”
“你不同。從你九歲躲過景廉人的屠刀活下來,一直到你二十七歲在大都站穩腳跟,這整整十八年的時間里你沒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外力。哪怕在你取得景國皇子的信任之后,你依舊是孑然一身,連一個說說心里話的同路人都沒有。即便如此,你依舊完成了這世上絕大多數人想都不敢想的壯舉,以一己之力毀掉整個景國的根基。”
“我很敬佩你。”
不同于以往在心腹們面前的英明睿智形象,今天陸沉似乎有些絮叨。
一眾文武心里清楚,這恐怕是秦王為數不多心懷柔軟的時刻,因此他們都安靜地聽著,沒人冒然打破這種氛圍。
“很多年前大家就開始談論北伐,有人滿懷忠義,也有人暗藏私心,或許你不相信,其實我一開始對此并沒有太熱切的決心,因為我覺得這件事太難了,天時地利人和皆需齊備,但現實是有太多人會拖后腿。”
“后來一些人和事讓我改變看法,其一是高宗皇帝以身為餌,寧肯少活一年半載,也要將景國那位雄才大略的皇帝引入棋局。他和我認知中的帝王大不相同,或許他做不到其他人那般狠心絕情,但偏偏是那一點人性的光輝,讓我決心繼承他的遺志。”
“第二位是老相爺李道彥。你應該聽過他的名字,是不是以為他就是那種最典型的奸相?起初我也是這般認為,可后來我逐漸發現他雖然也有私心,卻是極其罕見的公義之人。若論識大體顧全大局,他完全稱得上千古一相。”
“還有我的岳丈厲天潤和蕭叔蕭望之,他們既是我在行伍中的引路人,也是大齊的棟梁和柱石。我從他們身上學到很多東西,也因為他們的教誨明白很多道理。”
“還有一些人,便不一一贅述了。”
“對我影響最大的人其實是你。”
“那日我先是聽到景國內亂景帝重傷的消息,然后收到你留下的絕筆信,你可能不清楚我當時究竟受到怎樣的觸動。”
“我只需要稍微一想,就明白你面臨怎樣的坎坷曲折,那三十二年的風雨沒有磨滅你的心志,最終化作這世間最絢爛的煙火。”
“大丈夫當如是也。”
“當時我便立下誓言,此生我一定要北伐滅景,不敢與你爭輝,只為帶你回家。”
說到這兒,陸沉以酒酹地,鄭重地說道:“幸不辱命。”
他站起身來,朝著無名碑躬身一禮,身后的文臣武將和百戰虎賁同時行禮。
陸沉抬起頭來,望著澄澈遼闊的天幕,雄渾的嗓音回蕩在山野之間。
“六十年來,為抵抗異族、拯救黎庶而獻出熱血和生命的英魂不朽!”
周遭無數道聲音整齊地回應著陸沉的宣告。
“英魂不朽!”
又是一年冬去春來。
大齊永寧七年,三月初九。
距離陸沉起兵北伐已經過去一年零十個月。
在這將近兩年的時間里,大齊雄師終于掃平北方各地,將遼闊的土地納入疆域之中。
秦王陸沉軍政大事一手抓,費盡心血肅清景廉族殘余勢力的同時,統籌一眾精明能干的文臣完成對北地的初步改革,他留下十五萬大軍繼續鎮守北方各處,親率十萬虎賁南下休整。
春光燦爛,河洛城萬人空巷。
一條鮮艷的紅毯從皇宮承天門而出,沿著城內主街一路往北,徑直延伸到城外北郊十里之處。
百姓們興高采烈夾道相迎,往北逐漸出現京中大小官員,在這個迎接隊伍的最前方,廟堂諸公和軍方重臣盡皆在列,為首的則是當朝寧太后和天子李道明。
當王駕儀仗在北伐首功之師七星軍的扈從下,出現在河洛北郊官道之上,所有百姓不由自主地向前涌動,負責維護秩序的軍士們雖然不敢放行,卻沒人臉上掛著不忿,相反都是滿面發自內心的笑容。
明媚的陽光下,陸沉策馬前行,面帶微笑地望著前方的人群。
略微有些奇怪的是,滿朝文武居然沒人行禮相迎。
下一刻,寧太后攜著神情木然的李道明,一步步走上臨時搭建好的高臺,對不遠處那個男人說道:“秦王,請登臺。”
陸沉對此早有準備,從容不迫地下馬登臺。
一后,一帝,一王,在滿朝文武和京城萬民的注視中,立于臺上。
寧太后對陸沉微微頷首,隨即看向下方的禮部尚書王安,沒有絲毫遲疑地說道:“念。”
王安隨即攤開手中的圣旨,在溫柔的春風中高聲誦讀。
“…格爾上下神祗,罔不克順,地平天成,萬邦以乂。應受上帝之命,協皇極之中。肆予一人,祗承天序,以敬授爾位,歷數實在爾躬。允執其中,天祿永終。於戲!”
這是一封禪位詔書!
滿朝文武莫不靜聽,唯有王安抑揚頓挫的聲音在傳揚。
他們顯然早就知道這件事,其實在陸沉攜滅景之功啟程南下的時候,朝中便有很多大臣鼓瑟吹笙,當下那些人更是面露熱切,只有極少數人面色沉郁。
王安念完便肅然退到一旁。
場間一片寂靜。
陸沉面朝天家母子躬身一禮,說道:“臣惶恐,豈敢妄領尊位。”
短暫的沉默之后,一個中正剛強的聲音響起:“秦王殿下救國有功,治國有方,富民有術,濟民有德,堪為萬世之表率!如今大齊滅景代二國,沙州亦主動歸順,可謂天下一統四海臣服,此皆秦王之功也!故此,請秦王登基大寶,即皇帝位!”
正是去年薛南亭稱病告老之后、順勢接任當朝左相的許佐。
其他大臣莫不眼熱,一眾武將更是立刻喧鬧起來。
陸沉再辭。
隨后便有萬民之代表上前,這些鄉賢們歷數新政推行四年來,民間發生的巨大變化,以無比懇切真誠的言辭請求陸沉受禪登基。
陸沉三辭。
當此時,寧太后緩步向前,面上流露幾分悵惘,也有幾分感傷,但更多的是平和之意。
她凝望著陸沉的雙眼說道:“秦王,這天下便托付于你了,希望你能善待這世間所有良善之人。”
陸沉讀懂了她的眼神。
他轉頭向臺下看去,以許佐為首的文臣、以李承恩為首的武勛,盡皆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還有他的至親之人。
林溪居首,王初瓏、厲冰雪、洛九九、宋佩、顧婉兒站成一排,陸九思和陸辛夷帶著一大群弟弟和唯一的妹妹陸澤芝,無比崇敬和喜悅地看著臺上的陸沉。
那是她們的夫君,是他們的父親。
陸沉的目光放得更遠一些,他看著雄壯威武唯他馬首是瞻的大齊將士們,看著成千上萬滿懷熱忱和希望的大齊百姓們,面上終于露出一抹微笑。
他回首看向寧太后,沒有故作姿態侃侃而談,只是再度重復那兩個字,只有他們兩人聽得懂的兩個字:“安之。”
寧太后微微一怔,隨即微笑著行禮。
這一幕仿若一點火星濺入油鍋,頃刻間激發成席卷人間的巨浪。
“萬歲!”
“萬歲!”
“萬歲!”
是日,陸沉接受齊帝李道明的禪位詔書,在官民再三相請之下登基即位,封李道明為世襲罔替之相王,封地設于青州余慶府,特許其奏事不稱臣,受詔不拜,并且允許他在封地奉齊正朔和服色,建齊宗廟以奉齊祀。
至于寧太后的一應儀仗和禮遇,悉數保留,不得有絲毫慢待。
立秦王妃林溪為正宮皇后,長子陸九思為太子,另立王初瓏為皇貴妃,厲冰雪和洛九九為貴妃,宋佩和顧婉兒為妃,文武百官和天下子民皆有恩賞。
定年號為大同。
國號,大秦!
(正文到此完結,接下來會更新一部分番外,書友們有想看的內容可以留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