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4章892誰主沉浮 對于一眾有過帶兵經驗的景廉貴族來說,慶聿恭的提議其實很好理解。
將齊軍從各種關隘堅城里引出來,利用景軍騎兵強大的機動能力大范圍迂回包抄,在局部戰場形成絕對兵力的優勢,以此消滅齊軍的主力精銳,從而更加快速地奠定大局。
問題在于齊軍怎會上鉤?
這一次對方的主帥不會再是韓忠杰那種草包,而是極其狡猾又敏銳的陸沉,想要讓他犯這種錯誤可不容易。
定白軍主帥善陽與慶聿恭的交情還不錯,至少不會像撒改那樣將對立擺在明面上,故而好奇地說道:“郡王就不要賣關子了,不妨說說如何讓齊軍上當。”
慶聿恭看向天子,流露征詢之意。
景帝微微頷首。
慶聿恭便不慌不忙地說道:“不知各位是否還記得,陸沉自從六年前橫空出世,他在戰場上最鮮明的特點就是擅于抓機會。這些年大大小小十余次戰爭里,他從來不是一個甘于寂寞的人。當我軍漏出破綻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地全力以赴捕捉戰機,即便我軍沒有明顯的破綻,他也會想方設法制造機會。簡而言之,陸沉的指揮風格充斥著冒險的因素,這是他短短六年就能青云直上的根源。”
眾人盡皆認可他的判斷。
慶聿恭繼續說道:“戰事初期,我軍自當展現出強硬的姿態,先將太康城拿回來,破掉齊軍在雍丘外圍的屏障,同時讓陸沉見識到大景對于此戰的決心。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軍可以不著痕跡地放緩推進的速度,呈現出疲敝的狀態,這樣就會讓陸沉進一步放松警惕。前兩步完成之后,便是我軍暴露破綻的時候,以陸沉對戰局的把握能力,想來他不會錯過險中求勝的機遇。”
眾人這時候明白過來,其實慶聿恭是在溫古孫獻策的基礎上,做出更加靈活的調整。
景軍不能一上來就陷入泥潭,這種明顯有違常理的情況只會讓陸沉更加警惕。
先期強攻是必須要付出的代價,后續慢慢停滯攻勢才算正常,總之不能一條道走到黑,最主要的目的是為了引誘陸沉上鉤。
只要陸沉動了求勝的心思,就像以前的幾次大戰那樣,景軍的目的便已達到。
景帝臉上的笑意愈發醇厚,很顯然慶聿恭的思路與他不謀而合。
這時沉默許久的阿布罕小心翼翼地說道:“敢問郡王,如果陸沉始終可以沉住氣,要將死守之策堅持到底,我軍又當如何?”
為將者必須要考慮得足夠全面,因為敵人不是你手中的提線木偶,更何況是陸沉這樣的對手。
慶聿恭看了一眼肅立在天子身側的田玨,輕咳一聲道:“若出現這種情況,想來便有了田大人的用武之地。”
阿布罕微微一怔,其他人也略顯茫然。
景帝笑道:“你說得更詳細一些吧。”
“是,陛下。”
慶聿恭垂首應下,繼而道:“諸位大人,雖說陸沉如今在南齊的地位看似無人能動搖,實則并非如此。在南齊一百七十多年的歷史中,從未出現過陸沉這樣的權臣。即便南邊暫時還能維持表面的平和,水面下早已暗流洶涌,很多南齊朝臣對陸沉的猜忌一直沒有消散。當我軍陷入進退維谷的僵局時,如果陸沉一直按兵不動,南齊君臣心中豈會沒有疑慮?”
聽到這番話,絕大多數人都反應過來。
田玨則更加敏銳,試探性地問道:“郡王之意,主奏司不必立刻調動密探煽風點火?”
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種反間計更是如此,從古至今屢試不爽。
正常情況下,在景軍大舉南下之前,主奏司就該讓提前埋伏的密探們活動起來,盡一切可能挑撥陸沉和南齊朝廷的關系,哪怕無法重現當年楊光遠之舊事,至少也能打擊南齊邊軍的士氣。
慶聿恭點頭道:“沒錯。南齊剛剛經歷過朝堂震蕩,那位臨朝稱制的寧太后以及薛南亭和許佐等人,暫時肯定會壓制對陸沉不利的言論,主奏司的兄弟們縱然能力出眾,在這個特殊的時期很難發揮作用。等到陸沉明明有機會取勝卻按兵不動的時候,主奏司再逐步開始挑撥,一定能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妙啊。”
善陽面露喜色,贊道:“陸沉到時候進退兩難,出戰會踏入我軍挖好的陷阱,避戰則會引來南齊朝臣的攻訐,說不定還能直接激化他們內部的矛盾。”
慶聿恭淡淡一笑,臉上并無自矜之色。
“郡王此策確實高明,只是細節上還有許多雕琢的地方。”
景帝終于拿回話題的主動權,環視眾人說道:“你們接下來除了練兵,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完善這套連環計。從前期的強攻、中期的布局到后面的收官,以及敵我軍力的詳細分析,包括在正面戰場上如何防備陸沉展現過的手段,你們要盡快考慮周全,在一個月之內呈上奏章。朕會參考你們的意見,最終形成此戰的策略。”
所有景廉貴族都站起身來,齊聲道:“臣領旨。”
“都下去罷。”
景帝干脆利落地下達逐客令,又道:“郡王留下。”
眾人行禮告退,離去的時候不約而同地看了一眼慶聿恭沉穩的背影。
“坐下說話。”
景帝的右手輕輕敲著桌面,良久之后才問道:“在郡王看來,軍中諸將何人可為伐齊先鋒?”
雖然這幾年景軍在面對齊軍的時候屢屢吃癟,折損了不少大將,但景帝還沒有到無人可用的地步,相反軍中悍將數不勝數,這是大景三十余年頻繁用兵積攢的底蘊。
慶聿恭心中微動,謹慎地答道:“回陛下,臣認為固新將軍足以勝任先鋒一職。”
固新乃是忠義軍八位大祥隱之一,麾下有一萬精銳騎兵,如今正在從西北邊境返回大都的途中。
他和蒲察一樣,都是景帝夾帶中的人,性情勇猛悍不畏死。
景帝搖頭道:“固新有勇無謀,首戰若是用他,很可能被陸沉反將一軍。”
慶聿恭快速思索起來。
除了固新之外,他心里還有幾個合適的人選,不過還沒等他做出決斷,景帝忽地問道:“滅骨地如何?”
慶聿恭垂下眼簾,冷靜地說道:“滅骨地有耐心知進退,既可為先鋒沖殺,亦能為大軍壓陣,臣對此無異議。”
誰不知道滅骨地是他的左膀右臂,他無法親自出面的時候,一直都是由滅骨地統領夏山軍。
景帝頷首道:“朕知道他對你十分信任,等大戰方略確定之后,你親自去找滅骨地分說清楚,讓他明白自身的職責。”
慶聿恭應道:“臣遵旨。”
景帝正要開口,太子烏巖親自端著托盤走進上書房,他身后還跟著幾名太醫。
及至近前,烏巖小心翼翼地說道:“父皇,該用藥了。”
慶聿恭注意到天子的眉頭皺了一下。
景帝并未多言,從烏巖手中接過湯碗,看著碗中黑乎乎的藥湯,輕嘆一聲之后緩緩飲盡。
即便隔了一段距離,慶聿恭依舊能聞到那種刺鼻的味道。
漱口之后,景帝又讓太醫把脈診斷,然后才對慶聿恭說道:“原本朕還想同你聊一聊陸沉的兵法,眼下卻是沒有興致了,改日吧。”
慶聿恭起身道:“陛下請保重龍體,臣等自當盡心竭力為君上分憂。”
景帝微微頷首,慶聿恭便行禮告退。
約莫一炷香之后,景帝緩步來到太華池畔,身邊只有田玨一人相隨。
若是有人能來到景帝面前,就會發現這位傷疾纏身的大景天子雙眼精光內蘊,只不過這世上沒人有這樣的資格,而景帝平時從來不會表露出這樣的神態。
轉瞬之間,景帝眼中的光芒褪去,恢復到先前那般略顯黯淡的模樣。
“在你看來,慶聿恭有沒有察覺朕的真實情況?”
“陛下的布置囊括所有細節,常山郡王除非親自出手相逼,否則他肯定想不到陛下的傷勢已經大概痊愈。”
田玨死板的語氣一如往常,但是只有他自己才清楚,這一年多的時間里為了隱藏這個秘密,他究竟付出多少心力,甚至都不敢和妻子同床共枕,就是怕睡夢中泄露只言片語。
景帝雙眼微瞇,望著湖面說道:“其實朕要騙的人不是他,亦非朝中文武百官,只是做戲便要做全套,不如此不能騙過南邊那個年輕人。然而沒想到朕變成將死之人,朝中這些人反倒變得溫順,或許他們是怕朕在臨死前發狂,于是一個個收斂鋒芒,整天在朕面前扮演溫厚純良的忠臣,這應該算是意外之喜。”
田玨敬佩地說道:“陛下一步十算,陸沉定非陛下的敵手。”
身為景帝真正的股肱之臣,田玨知道天子最開始的傷勢確實很重,其一是那場近距離的爆炸對天子經脈的損害,其二便是那些碎鐵釘引發的傷風之癥。
大抵是因為上蒼保佑,天子挺過了傷風之癥,后續又以常人難以想象的毅力修復自身經脈。
田玨曾在景帝練功時護法,因此他知道那種幾乎是剜心碎骨的劇痛有多么恐怖,每次天子運功完畢就像是從水里撈起來一般。
他無數次捫心自問,自己肯定無法挺過那種折磨。
“一步十算?”
景帝聽著腹心之臣難得一見的奉承,不由得輕聲笑了笑,緩緩道:“朕只是在效仿李端而已,當初他用將死之身送給朕一場刻骨銘心的慘敗,如今朕既然遇到杜為正這樣罕見的壯士,又怎能不善加利用,否則不是辜負了他這番孤勇之心?”
聽到杜為正這個名字,田玨不禁心有所感,道:“陛下,陸沉必然會想盡一切辦法利用您的傷勢。”
景帝頷首道:“朕知道這個南齊天才在做怎樣的打算,他想將朕拖死在戰場上,而朕在死前肯定會帶走慶聿恭,屆時他便能不費吹灰之力贏下這場國戰。”
田玨沉默片刻,輕聲道:“陸沉確實是年輕一代的翹楚,其人性情隱忍又不乏果決之心,只是這一次他注定會敗在這份隱忍和果決之上,因為這是陛下布的局,他沒有破解的方法。”
“越說越玄乎了。”
景帝臉上沒有絲毫得意之色,搖頭道:“分明是他足夠優秀,朕不得不扯一個彌天大謊,不過話說回來,這只是——”
他微微一頓,眼中泛起幾分冷意,輕聲說道:“來而不往非禮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