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明州月十五
明州，三月十五，萬家閉戶。
夜，如一頭巨獸，匍匐在群山模糊的輪廓之上。冰冷的月光落下，將山谷中搖曳的水波染上一層蒼白。
子時，螢火從草木陰森之處緩緩升起，交織明滅。幽涼的風穿梭在林間，裹挾著詭異而空靈的輕語。
一只半透明的蛙形小手，從布滿苔蘚的大樹后伸出。片刻后，無數散發微光的小腦袋從成片幽暗的古木后伸出，形狀千奇百怪。
“嘻嘻！”
“索索！”
“咕咕…”
妖語窸窣，從點滴起伏，逐漸匯聚成詭異的喧鬧嘈雜。
每個月圓之夜，碧落森林中的低等精怪都會在溪水匯聚處狂歡，吟唱偉大文人的新詞，品嘗從人間偷來的新釀，搖動身體翩翩起舞。
一只竹燈，一身紅裳，溪水盡頭的風停止了旋轉。
白嫩的小赤腳踩在沿路的水草上，跳動的螢光都立刻閃開。
“她是誰？”
“她是誰？”
“我聞到了人類的味道！”
兩個剛修成精怪之型的蝶妖低聲細語。
“噓！”老態龍鐘的碩鼠精做出噤聲的手勢：“你們若是不買她的東西，便不要跟她說話，更不要去惹她。”
兩只蝶妖似懂非懂，四條細長的觸角在額前懵懂地搖晃，小心翼翼探看那少女的模樣。
陳小貓十六七歲，她有北徽人傳統的單層眼瞼，黑暗中眼珠靈動明亮，圓圓臉龐還帶些豐腴的嬰兒質感。
忽然，刺骨陰風刮過，一道黑影裹挾著尖利爪牙撲向她。
陳小貓黑亮的眼珠中閃過一絲驚恐，她甚至還來不及呼喊…
兩只嬌小蝶妖捂住眼睛不敢看，一眾精怪都將目光聚焦到那只撲向陳小貓的鳥精身上。
與此同時，陳小貓的額間有藍色光華如春風般流瀉，若一道漩渦將鳥精卷入其中。
片刻，鳥精靚麗的妖形退散，落地變成了一只撲騰的小黑鳥。
兩只小蝶妖從指縫中看到這場景，瑟縮著靠在一起，交換了難以置信的眼神。
陳小貓看著地上的小黑鳥，伸出手指，在它腦袋上好奇的戳了兩下。
小黑鳥恐懼的撲騰著翅膀，想遮住自己的腦袋。
陳小貓絲毫不在意小黑鳥的慘狀，又在它尾羽上拔了一根毛。小黑鳥尖叫一聲，兩條短腿拼命發力，瞬間跳出幾丈遠，逃了。
居然有小妖精不知道我有天生的護身圣光？陳小貓頓覺掃興，將那羽毛向空中吹飛。
她又四下張望，碧落森林中靈動的光芒都凝固下來。
“大家繼續，不要在意這些細節！”陳小貓臉上擠出“友善”的微笑，順便從自己的布袋中拿出了小木龕、神牌等物件向精怪們兜售。
那些小木龕做得異常精致，甚至還留有可以隨意開闔的小門、小窗。對于喜歡到處搜集人間供奉的小妖怪們來說，這是必備的消耗品。
愉快的氛圍立刻恢復，眾精怪在陳小貓身旁踴躍掏出自己準備的人類銀票。
待陳小貓隨身的荷包被散碎銀票塞得圓鼓鼓，她帶來的各種小物件也被搶得差不多了。
她滿意地拍拍小荷包，正要離開，卻被眾精怪拉住：
“講故事，講故事！”
“又要講故事？好吧，看在大家照顧我生意的份兒上，這次我給大家講個刺激的…”
陳小貓清了清嗓子：“翠云湖，大家都知道吧？”
“知道，知道，就在孤山下。”眾精怪紛紛點頭。
陳小貓又問：“那里的湖水是不是特別清澈明亮？”
“嗯，嗯！”
她微微一笑：“那是你們沒有去湖底看過…”
“湖底有什么？”
“湖底美嗎？”
幾個小精怪立刻接上話。
陳小貓的眼神詭異，似乎已經一眼望到了湖底：“那湖底，全都是——活著的尸體。”
小精怪們頓時屏息，擠成一堆。
“大約在數千年前，翠云湖還是孤山腳下的一個小鎮，鎮上盛產白瓷，被世人瘋狂追捧。
白瓷做得最好的那對夫婦，生了個小姑娘，模樣俊俏，畫像常被鐫刻于瓷器之上。但有一日，那小姑娘被殺死在窯爐邊，據說死得極其恐怖，她的血將所有新燒成的白瓷都染上了點點紅暈。
從此以后，夫婦倆兒整日啼哭，那悲慘的聲音讓整個鎮子的人夜夜不得安眠。夫婦倆兒一蹶不振，沒過多久也雙雙去世。
就在他們去世的當晚，孤山一帶就開始下大雨，一連數月不停。那雨水不斷沖刷山體，將泥土浸泡軟爛。
終于有一天，山洪忽然爆發，裹挾著滔天怒吼，帶來巨石阻塞了小鎮旁的河道，形成一片堰塞湖——也就是今天的翠云湖。
一切來得太過突然，待鎮上的人反應過來時，上游洪水已至，小鎮頓時淹沒成一片汪洋。
鎮上所有人都死在那場災難中。”
“后來呢？后來呢？”幾個小精怪立刻追問。
“再后來…有人說，是鎮上人的一起使壞，害了那小姑娘。夫婦倆兒下地獄去告了狀，所以鎮上的人都死了。
但最恐怖的還不是這個。
那些沉埋在湖中的尸體也不知為何，竟然千年不腐。有時漁民下水去摸魚，就見到水底有男男女女在走動。
有時候，他們還會抬頭看下那些驚恐的漁民。
你們想象下，那些蒼白的，緩慢行走在湖底的尸體，忽然抬頭看你…”
陳小貓頓了頓，看了下妖怪們被嚇得變形扭曲的臉，覺得很有成就感：
“據說，那個被害死的小姑娘也在湖底，如果遇到有緣的人或精怪——她就會將一只印著紅梅的白瓷瓶送到那人身邊，三個月之內，他的尸體就會出現在湖底，成為新的活尸…
你們有沒有遇見送你們白瓷瓶的人呢？”
陳小貓望了望已經完全呆傻的小妖怪們，忽然做出一個餓虎撲食的動作，嚇得眾妖怪們“嗖”一聲，各自消散。
片刻之間，森林中眾光熄滅，萬籟俱寂，方才的熱鬧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
陳小貓促狹地笑一笑，這些傻妖怪們真是好騙，一個毫無根據的傳說也能把他們嚇得魂飛魄散。
其實，翠云湖深達數十丈，水底異常寒冷，所以不管人畜掉進水中都不會腐爛，加上湖水不斷流動，那些尸體也會漂移來去，哪有什么特別恐怖的地方。
她收點好銀錢，興奮地準備離開，衣角卻被一人拉住。
她低頭，笑容溫暖：“小燈籠，你也要買什么嗎？”
兩寸高的金色蜻蜓妖可憐巴巴的搖了搖頭，它短小的六肢捧著一只圓形鏤空銅燈，遞到陳小貓面前。
那銅燈有一面已經凹進去，上面還沾著些許黑灰色的石沫，大約是摔壞了。
“燈芯呢？”陳小貓晃了晃那內部空空如也的銅燈。
陳小貓記得，每逢雨后，碧落山的林間會有璀璨的光團熠熠生輝，坊間傳聞那是山神娘娘在點燈，其實，只是這個蜻蜓妖在高處吹撥濕潤的銅燈燈芯，所以陳小貓給它取了個綽號叫“小燈籠”。
此刻，“小燈籠”低垂著頭，連翅膀的擺動都顯得有氣無力。
“你是想，讓我幫你找一個燈芯嗎？”陳小貓俯下身問蜻蜓妖。
“小燈籠”微微凸起的復眼中，無數細小的亮點匯聚成充滿希望的光芒。它用力點了點頭，還在陳小貓的手指上親了一口。
“咦…”陳小貓心中嫌棄，她最不喜歡這些小妖精吻自己，上次那個蛤蟆精突襲了她的臉頰，流下一灘哈喇子讓她惡心了半天。
陳小貓眼角偷偷瞄了下自己的手指，沒有任何唾液之類的東西她才放心。
“小燈籠，我幫你們做事，都是要收錢的。”陳小貓直言不諱。
小燈籠點點頭，扯了扯陳小貓的衣角，示意她跟自己來。陳小貓跟著小燈籠來到一株高大的梧桐樹旁。
“偷聽，偷聽！”小燈籠的翅膀扇動，發出兩句擬人的聲音。
陳小貓隨小燈籠指點，撥開一枝葉梧桐葉，碧綠樹葉下面覆蓋著幾只金色小蟲，每一只背上都負著一只更小的蟲。
“偷聽，偷聽！”小燈籠捧起一對蟲兒，放到陳小貓手里。
“你說它可以偷聽？”陳小貓有些疑惑。
小燈籠翅膀舞動，在空中劃出一道幽美曲線，似乎是很欣賞陳小貓的聰明。
陳小貓眼珠一轉：有了這個東西，我就可以把玄機堂升山考試的題目偷出來賣了！
陳小貓數了數那些蟲兒，大約有十多只。這可是人間沒有的寶貝，一對賣一百兩也不算貴吧，真的是發財了！陳小貓心中暗暗吶喊。
她折斷一只青竹，快速削成一個帶塞的竹筒，將那些蟲兒悉數裝進竹筒中。然后一臉不情愿地道：“雖然你沒給我銀票我會很虧，但是，看在我們認識那么久的份兒上，就幫你一回！”
小燈籠翅膀歡快的舞動，忽然飛起在陳小貓臉頰上一吻。
陳小貓的表情一言難盡，心中慘叫：不要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