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沙城西三十里開外,塵土飛揚黃沙漫天。
李仙緣一身臭汗滿臉灰土,踉蹌走了幾步實在無力了,索性癱坐下來揮手大叫,“水,拿水來!”
一名軍士拿來水,李仙緣咕咕的猛灌了一陣,撇著臉,這就快哭了。
“這是借的什么鬼東風,全把我當作了苦力!”
“三十里大河道十天之內挖通,還只給我五千人!…逾期則斬!”
“還不如直接把我剁了干脆!”
一人悄無聲息的走到李仙緣身后,“李參軍屢次提出此等要求,那我只好稟報薛帥去了。”
“啊!”李仙緣嚇了一跳彈起來,一看是赫連孤川,連忙苦笑,“你怎走路都沒聲音!…別,別告訴薛帥,還是算了!”
赫連孤川呵呵直笑,“李參軍是個妙人,又與薛帥相識多年,蔫能不知這條河道的重要所在?”
“我當然知道。”李仙緣垂著頭嘆了一口氣,“每逢他要大開殺戒,我必會在他身旁幫他擋禍。這一擋就是十幾年,我都習慣了。”
“擋禍?”赫連孤川很好奇,“作何解釋?”
“還不都是因為當年,李某圖逞一時口快,妄自泄露了天機?”李仙緣撇著臉,這又快要哭了,“窺天之術本就折福,泄露天機更是要遭受天譴的!”
赫連孤川更感興趣了,“反正都已是泄過了,何妨再跟我說上一說?”
“哎,也就因了那一句,頓戟一怒伏尸百萬。”李仙緣苦嘆不已,“薛帥自掌兵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殺人常以十萬計。雖是報效邦國護佑百姓,但是,那也是彌天的殺孽啊!…苦就苦在,每逢薛帥殺人盈野,我偏就跟在他的身邊全都沒能躲掉,非得生生的幫他一起承擔罪業。李某本是福緣深厚之人,不說修道有成羽化登仙,好歹也能博個萬戶之侯傳之子孫。現在好了,我一輩子也別想做到五品以上大官,以后說不定還要永留這荒蠻之地,再也回不到花團錦簇的京城去嘍!”
“薛帥說得沒錯,你還真是一個神棍。”赫連孤川越聽越好笑,“說了半天,沒一句令人可信。”
“不信?走著瞧!”李仙緣直挑眉梢,“反正我也沒什么大的指望了,也就不怕再次泄露天機——此一役殺人若是少于三十萬,我吃屎!”
三十萬?!
雙手也曾沾滿鮮血的赫連孤川,都沒來由的感覺心里一陣發寒,他湊近了一些小聲道:“那我會死嗎?”
“你?死定了!”李仙緣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但你可以求我,拿美人和錢財來求我。我可以作法穰星,保你不死!”
黑沙,磧口城關。
薛紹騎著一匹馬飛奔而來,守城將連忙打開了城門。
一輛馬車風塵樸樸而來,開進了城關。薛紹不等馬匹停穩幾乎是飛躍而下大步跨向馬車,一個閃身就跳進了車廂里。
“玄云子!”
玄云子躺在車躺里,一臉慘白,眼神都快要空洞了。
薛紹瞪大了眼睛,慢慢彎下身將她抱在懷里,良久無語。
“我們的孩子,沒了…”玄云子的表情呆滯,喃喃道,“沒了…”
“對不起,是我的錯…”薛紹緊緊咬牙,將她緊緊抱住。
玄云子虛弱無力的閉上眼睛,兩行眼淚滾落下來。
薛紹感覺臉一陣清涼之意,只能將她抱得更緊,對外發了一令,“去都護府!”
馬車緩慢前行。
兩人緊緊抱著,誰也沒說話。
“原來,這就是逆天改命的代價…”玄云子終于說話了,低聲喃喃,“師兄果然沒有騙我。薛紹就是玄云子的天劫,他意味著最美的幻想和希望,也意味著…”
“你別說了!”薛紹緊緊抱著她。
“無可拯救的毀滅…”
玄云子哭了。
哭得唏里嘩啦,哭得歇斯底里。
這是薛紹第一次見到她這樣放肆的哭,哭得像一個失去了一切的小孩子。
薛紹也有一種感覺,自己將會永遠的失去玄云子…
都護府里,薛紹的住處。
老軍師退出房外,對薛紹拱手長揖,“薛帥恕罪,老朽最多只能保住夫人的性命了。”
薛紹雙眉重擰的點點頭,“是怎么回事?”
“長途跋涉馬車顛跛,那是很容易小產的啊!”老師也是長聲嘆息,“真是可惜可悲啊,夫人以后恐怕…都難以成孕了!”
“什么?!”
“薛帥恕罪,老朽無能,確實無能為力…”
薛紹站在門外,站立良久,直感覺渾身一陣冰涼,涼到了心底深處。
門打開,一名婢女走了出來款身體一禮,“薛帥,夫人請你進去。”
薛紹回過神來深呼吸了兩口,走進房內,坐到了玄云子的榻邊。
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緊緊閉上了眼睛。
玄云子感覺到手上輕微的冰涼。
“不要哭。你是三軍的統帥。”
“我只知道,我是你的男人,是孩子的父親…”
“但是現在,你必須是三軍的統帥。”玄云子用力握了一下薛紹的手,“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講。”
“你說,我聽著。”
“你先不要哭…你這樣的情緒,如何決斷重大的軍情?”
許久過后。
薛紹把玄云子抱在懷里,兩人蓋著被子,玄云子靠在他胸前。
“我軍佯敗之后,艾顏會鼓動突厥全力進軍,收復黑沙南庭牙帳,兵鋒直指雁門一帶。到時契丹也會起兵作亂,雙方對你形成合擊之勢,最終目的除了要徹底將你擊垮,還想要奪取大周的北境。”玄云子說道,“到那時,坐鎮后方指揮的牙帳必然空虛。艾顏會發動一場兵變殺掉暾欲谷,然后擁立默棘連可汗親政。一但她得手,突厥就會罷兵。艾顏會竭力促成突厥與大周的真正和盟。默棘連本人也會同意的,他和克拉庫斯親如兄弟。”
薛紹面沉似水,“她做這么多,對她有什么好處?”
“她要的,無非是擺脫暾欲谷的鉗制與威脅,獲得真正的自由。”玄云子說道。
“你太小看她了。”薛紹冷冷道,“或者說,你太小看了權力的誘惑。”
“你的意思是…”
“都走到了那一步,她為何還要留著一個默棘連?”薛紹搖了搖頭,“南方的大周王朝,已經有了她的榜樣存在。”
“不會的。”玄云子肯定的搖頭,“艾顏絕不會騙我!”
“謀劃這些的時候,她或許是沒有騙你。但是時局永遠在變,人只能身不由己。”薛紹道,“你要知道,至高權力從來沒有分享之說,獨裁永遠是最終的結果。如果艾顏殺了暾欲谷,與她爭權的人沒有了,只剩下一個默棘連做為傀儡。但是默棘連畢竟是真正的可汗。王者豈容他人擺布?雙方之間必有矛盾,必然走向決裂。到了那一步,一切都不再由人。父子兄弟骨肉相殘的戲碼,還見得少嗎?——并且我敢肯定,一但草原的情勢走到那一步,輸的一定是艾顏!”
“為什么?”
“她的胸懷與才能,并不足以支撐她的野心。”薛紹輕嘆了一聲,“中原歷史上千年,王者數以千百計,也就只出了一位女皇。艾顏拿什么跟她相提并論?”
“那該怎么辦?”玄云子有點急了,“你總不能對她,見死不救吧?”
“我欠她的,終究會還。我許她的,一定算數。別的事情你就不必擔心了。”薛紹擁著玄云子,輕吻她的額頭,“你只需答應我,不離開我,可以嗎?”
“為何有此一問?”
“因為我擔心…”
“傳岸如君,也會有此擔心?”
“以前,我從不害怕失去。現在,我怕了。”薛紹悠長的嘆息,“薛紹終究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他不是韋馱,也不是圣人。他只是薛紹。”
玄云子笑了,“玄云子是你的,永遠也改變不了。”
恨河,周軍大營。
王昱被綁了起來,塞進了一張馬車里。他的家眷也被約束,一同上了其他幾輛車。
“薛楚玉,你為什么這么做?”王昱在車里大喊。
“很多人都想殺你,我怕禁止不住。”薛楚玉站在車邊,說道,“你還是去他身邊吧,只有他能保你。”
“我寧愿一死!”王昱大聲道,“就讓這里的將士們把我殺了吧,我死有余辜!”
“他們殺了你,自己也活不了。你別害人。”薛楚玉淡淡的道,“你的生死,必須由他來裁奪。”
王昱絕望了,軟塌塌的把頭垂在車板上,喃喃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騙不了我…你為什么不一起走?”
薛楚玉猛的一拳打了出去,王昱當場暈了。
“你知道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