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答復一點都不出乎郭元振的預料之外,所以他只顧灰頭土臉的站著不再吭聲了,只是眼睛偶爾瞟了一瞟宰相狄仁杰。
閣部的宰相,岑長倩離死人只差一口氣的距離,婁師德外放去了河隴,武三思從來不會在這種關鍵時刻站出來說話,再者就算他說了皇帝也不會聽。新晉的大紅人宗楚客倒是挺有發言權,但此事因張易之而起,宗楚客又與張易之關系非常之密切,所以眼下他也不會冒天下之大韙的跳出來講話。
眼下,也就只能指望狄仁杰能夠力挽狂瀾了。否則,當真被那些怒火攻心的右衛軍士殺破了定鼎門,后果不堪設想。
巧得很,盛怒之中的武則天,也像郭元振一樣有意無意的瞟了狄仁杰幾眼。郭元振將皇帝的這個小動作收入了眼中,心中頓時一亮——看來她也在等著狄仁杰出謀劃策,或者說,在等著狄仁杰來給她一個臺階來下。
皇帝與宰相之間如果這點默契都沒有,那也就太離譜了。何況狄仁杰一向聰明絕頂,他馬上站了出來拜言道:“陛下息怒,請聽臣一言!”
“講。”武則天龍袖一揮,做出了一個挺明顯的“制怒”的動作。
“陛下,右衛的軍士已經沒有了統帥的號令指揮,群龍無首便隨時有可能失控。何況他們現在正在氣頭之上,猶如一盆正在熊熊燃燒的烈火。此刻朝廷對其采取任何過激的舉動或是施以剛烈的言辭,都如同火上澆油。”狄仁杰朗聲道,“因此臣以為,哪怕陛下不答應他們的要求,也可以采取尾婉一點的方式來進行回絕。”
在座的人都聽出了狄仁杰的話中之意,武則天更是一語道破,“你是讓朕,施以緩兵之計?”
“陛下英明。”狄仁杰道,“一但城門被破,百姓罹難神都蒙塵。此等后果,哪怕事后懲處所有的肇事之人,也將于事無補。”
“言之有理。”武則天順坡下驢,并問道,“不知國老,有何高見?”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武則天開始用“國老”來稱呼狄仁杰,以示對他的份外敬重。朝廷上下一并效仿,“狄國老”三字早已如雷貫耳。
狄仁杰道:“臣建議,先將拘押在大牢之中的黨金毗等一干右衛將軍釋放出來,命他們出面安撫右衛大軍。”
“你是說,右衛所有的將軍?”武則天反問。
狄仁杰連忙拱手拜道,“除,郭大封之外。”
武則天心中一琢磨,郭大封出言不遜涉嫌謀反被逮個正著簡直無可抵賴,黨金毗等人只是受到一些牽連,這事早已朝野盡知。狄仁杰如此區處,倒也算是合情合理。
正當皇帝還在尋思之時,一個聲音突然高亢響起,“陛下,此舉萬萬不可!”
眾人一看,宰相宗楚客跳出來了。
武則天眉頭微皺,“宗卿,有何高見?”
宗楚客說道:“眼下右衛的軍士已然嘩變,便已是目無王法背反了朝廷。說白了,他們已經是一群亡命之徒,否則不會行此下下之策。此刻,如果朝廷再將黨金毗等人放還,正好讓群龍無首的右衛叛軍有了主心之骨,這與放虎歸山有何不同?因此,臣強烈反對放還黨金毗等一干罪將。臣還建議,朝廷理當以最快的速度做出軍事部署以防不測。若能安撫,則是最好。如若不能,就當迅速的撲滅右衛的叛亂!”
“宗相公所言差矣!”狄仁杰忙道,“右衛的軍士的確是嘩變了,但很顯然他們還守著最后的底線。否則,他們早就開始攻打定鼎門了。此時此刻,如果朝廷派出軍隊前去鎮壓,勢必將他們逼上絕路。到那時,無論誰勝誰敗,神都洛陽必將血流成河尸骨如山。我大周王朝,將因此元氣大傷!”
“如若黨金毗等人放回之后與嘩變軍士沆瀣一氣共同謀叛,又將如何?”宗楚客針鋒相對的喝問。
狄仁杰輕嘆一聲,“如若對黨金毗等人動之以理曉之以情的好言相勸,或許會有好的結果。即使不成,局面也不會再壞到哪里去了。”
“如此心懷僥幸,怎能力挽狂瀾?”宗楚客上前一步,拱手拜道,“陛下,臣請命即刻調譴大軍前往定鼎門,以防不測!”
狄仁杰急道,“陛下,就算要防患于未燃,也切不可將軍隊直接調往定鼎門!否則戰事一觸即發,后果不堪設想!”
宗楚客聲音更大,“陛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陛下,就讓狄某帶上黨金毗一同前往定鼎門!”狄仁杰也提高了聲音,凜凜然如同大喝,“如若不成,就讓他們先拿狄仁杰開刀祭旗!”
此言一出,滿堂皆靜。
宗楚客也不作聲了。倒不是他真的已經無理可講無話可說,狄仁杰連命都敢不要,自己還拿什么去跟他爭?
武則天雙眉緊皺,看了看宗楚客,又看了看狄仁杰,仍在惦量沉思。
這時一個弱弱的聲音響起,“陛下,還是臣再走一趟,去定鼎門探一探口風吧?”
武則天抬眼一看,是郭元振。她問道,“你探什么口風?”
郭元振道:“臣就告訴他們,朝廷答應先放黨金毗將軍等人回來。其他事宜,容后細商慢議。臣認為,就算他們不會馬上答應撤離,也至少不會越演越烈,先穩住他們再說。”
武則天一聽,這個折中的辦法好像可行。于是她點了點頭。
郭元振急忙又去了。
夜半時分,皇帝和大臣們仍舊留在萬象神宮之中,毫無退朝散班之意。右衛的軍士也舉起了火把圍在定鼎門前,一副劍拔弩張之態。
郭元振到了定鼎門申明了朝廷的態度并苦勸右衛的軍士,總算和他們達成了初步的口頭協議。右衛的軍士答應,如能見到黨金毗將軍,余下事宜都好商量。
郭元振如釋重負,急忙回去向皇帝覆命。
等他回到萬象神宮,傻了。
就在昨夜,黨金毗死了。倒是沒有人謀害,他自己在獄中上吊自殺的。
黨金毗為何自殺,眼下已經不是特別重要。
重要的是,現在那些右衛的軍士哪里還會相信,黨金毗是死于自殺呢?!
郭元振沒話說了。狄仁杰和宗楚客也不再爭論。
丹墀之內,鴉雀無聲。
年過七旬的武則天苦苦熬了一夜,臉發灰眼發黑白發仿佛都增多了,就像瞬間老去了幾十歲。
靜靜的,過了許久。
眾臣終于到女皇喃喃說出了四個字,“調兵,平叛。”
“陛下,調哪里的兵?”郭元振急切問道。
武則天看了郭元振一眼。
郭元振也正好仰頭看著皇帝。
就這一對眼,郭元振猛然感覺心中一寒。
殺意!
那是濃濃的殺意啊!
郭元振分明察覺到,皇帝對自己已經不僅僅是不信任,而是動了殺意!!
“論弓仁!”武則天低喝一聲。
“臣在!”極少在朝堂之上發聲的羽林衛大將軍論弓仁,站了出來。
萬眾矚目,滿朝文武都瞪大了眼睛看著這一位從高原之上走來的蓋世虎將。
“朕命你,率領右羽林衛所有兵馬前往定鼎門平叛。”武則天道,“即刻起,神都與西京及關內所有兵馬,盡皆聽由你一人調譴。除了朕,沒人再可以對你下令。”
“陛下,這!…”論弓仁直接愣住了。他看了看宰相狄仁杰與宗楚客,又看了看剛剛還“領袖夏官”的夏官侍郎郭元振,著實的感覺如坐針氈。
“朕已下旨。”武則天聲音一沉,“爾等,是要抗旨嗎?!”
“臣不敢!”
武則天猛一揮袖,“那就去吧!”
黎明。
軍號翻滾鐵甲嚯嚯,一夜未眠的神都再度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驚悸之中。
原本是守備皇宮的上萬羽林衛開出了皇城,列隊向定鼎門挺進。監門衛、金吾衛和千牛衛等所有部隊盡皆出動,或死守皇宮或戒嚴城中。
駐守在洛陽周邊的除右衛洛水大軍外的其他所有的野戰部隊,全都開始集結起來。其中以麴崇裕率領的左玉鈐衛動作最快,他最近一直都在率領部隊進行例行的冬訓,朝廷的命令還沒有下達他就早已做好了“平叛”的準備。號令一到,他麾下的上萬馬步軍兵就已經開到了定鼎門附近,先行切斷了右衛軍士們的所有退路,并做出了包抄圍攻之勢。
架式如此明顯,右衛的軍士們再傻也能看出,擺明朝廷這是要“翻臉”了。
“兄弟們,沒得選了!”
“魚死網破!”
“玉石俱焚!”
一時間,剛剛稍見緩合的群情大肆激昂起來。
定鼎門前,戰事一觸即發。
論弓仁已經很久沒有像今天這樣,手提銀蟒槊騎著烏青馬,全副披掛的走在戰隊最前方了。聽到前方城門的巨大動靜,他雙眉緊皺的慢慢舉起了手中的長槊來,口中沉喝,“打開城…!”
“將軍且慢!!”
突然一記女子的聲音喝斷了論弓仁的發令。眾皆驚詫扭頭一看,一名女子正從一輛馬車上走下來。
若大的街道,往日里車水馬龍人潮熙熙。今日,除了荷甲執刀的軍士和噴著響鼻的戰馬,再無他物。
這馬車,金碧輝煌。
這女子,姹紫嫣紅。
就猶如,萬綠叢中一點紅。
論弓仁連忙收起兵器翻身下馬,抱拳來拜。
“公主殿下,怎會來此?!”
(泊星石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