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了家人,薛紹帶著兩名部曲踏上了旅程。
這些年來,薛紹幾乎有超過一半的時間是帶兵在外,自己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種在外飄泊的生活。但是這一次離家給薛紹的感覺格外不同,除了心中對家人的牽掛與不舍,他還多了一種對女皇和對朝局的擔憂。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薛紹算是深切的體會到了。
一路西行,薛紹沒有進長安城直接去了終南山,隨行的兩名部曲在上山之前也被他支走,去和郭安匯合了。
玄云觀,一如往日的清幽靜謐。盡管它的名氣已經足夠大,大到神都的王公貴族和天下聞名的詩人才子,都以得到了玄云觀的招待而沾沾自夸。但是這里的香火一直都算不上鼎盛,偶爾相隔三五日才會有一兩輛馬車停在觀外,從車上走下的人多半是雍榮華貴的三品以上誥命夫人。尋常人家的平民女子很少會選擇到這里來進香,俗家男子更是不敢踏足。
時至今日,這座貌不驚人的玄云觀已經成為天底下最特殊的一處道場。它身在空門仿佛不識人間煙火,但是它的背后卻與大周與突厥這兩個大國有著千絲萬綹的聯系。他飄懸在終南山的云霧之間從來不問紅塵俗事,但它和今天下最有權勢的幾個人的關系,全都十分緊密。
一心向佛的女皇武則天,在接見過天臺白云子司馬承禎并與之論道數日之后,明顯是被道家的思想深為打動了。就像很多古代的帝王一樣,年過七旬的武則天也開始渴望長生,她對道家的養生之術和修仙的法門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近年來,她不止一次的派人到各個名山大川的道教圣地,投放了許多的“除罪金簡”,替她祭祀天神祈求長生。
薛紹曾經見過那種純金制成的法簡,上面銘刻著武則天祈求上天原諒她的罪業的文字,并祈求長生。這并非意味著武則天真是在誠心的“懺悔”自己的某些罪行,這只是一種道家的禳解之術,寄托了女皇對長生的渴望。
另外,武則天服用了司馬承禎送上的丹藥之后,感覺精氣神大有好轉,從此她有些迷上了道家的煉丹之術。現在,張昌宗和張易之兄弟等人每天都在宮里“奉旨煉丹”,頻頻也有了一些道家名師出入宮禁,專給女皇講經說法。武則天還多次想讓司馬承禎出仕為官聘他為國師,但司馬承禎一直沒有答應。為此武則天還苦惱了好一陣,甚至還想讓薛紹出面幫忙游說。
這種種跡象都在表明,在改唐為周之后一度頗受冷遇和打壓的道教,又有復興之勢。而引領道教復興的兩個風云人流,明里是司馬承禎,暗里是玄云子。
司馬承禎靠的是無雙的風彩與淵博的學問,玄云子固然也是風華絕代學問精深,但她對女皇和宗教的影響力更多的是來自于她特殊的身份。
武則天曾經想要派譴御林軍到玄云觀來駐防,被玄云子拒絕了。女皇沒有勉強,但她賜下了一份丹書鐵券,非但是寫明了十惡不赦之罪以外的免死特權,還明令授權玄云觀“擅闖滋擾者,雖王公貴族可先斬后奏之權”。
小小的玄云觀,一下就“火”了。
武承嗣病得都快死了,也想到派一隊匠人來將玄云觀修筑一番,被玄云子拒絕了。
武攸寧,玄云子的親哥哥,曾經親手燒毀了玄云觀的那個人,三度親自前來拜訪玄云子,被她拒之門外不得相見。
兩京之內的達官顯貴的元配或是母親,那些體面又高貴的誥命夫人們,哪怕是從來不懂求仙問道,也開始醉心于登上終南山,只為來到玄云觀見上玄云子一面。如果能講她講一遍經說一次道,那足以成為她們莫大的榮耀。
上若有行下必甚蔫,封建王朝的人們總有能力把“上行下效”演繹到極致。玄云子因此成為了天下聞名的宗教名人,甚至遠比司馬承禎還要更加出名。
這并非玄云子所愿,但的確已經成為了事實。
時隔多日薛紹再次見到玄云子時,她沒有太大的改變,僅僅是輕衫道袍換作了厚實的裘氅。薛紹認得這件裘氅,那是自己過年前之前親自派人送來的御寒衣物之一。
當時,薛紹送來了整整一大車這樣的東西。
以玄云子性格,她一向不大喜歡華麗又奢貴的衣飾被褥。但這不代表她穿上了不好看。薛紹覺得,玄云子雖是方外之人從小就習慣了簡樸,但她的高貴簡直是發自于靈魂。很多人穿上了這一類名貴的衣物仍是難改土鱉本色甚至越顯庸俗,但它們穿在了玄云子的身上,簡直就是渾然天成的雍容華貴。
“為何一直盯著我看?”玄云子看著薛紹在笑。
“因為好看。”薛紹直言不諱,哪怕月奴這個直腸子大嘴巴就在旁邊。
“呦喝喝!”月奴果然發病了,傻兮兮的拍手笑道,“仙姑,我家公子夸你好看了!”
“我長了耳朵。”玄云子不以為然的笑道,“還是先辦正事吧!”
“人呢?”薛紹問。
“跟我來。”
三人進了道觀,往內院廂走去。薛紹和玄云子并肩走在前面,月奴落后一步看著他們二人的后背。
一路走著看著,月奴越看越覺得有些蹊蹺,心說:他們一定是早有奸情了!
路上,薛紹問玄云子:“人,你認識嗎?”
“認識。”玄云子說道,“劉二娘,曾經在雪山上服侍艾顏母子多年,后來被咄悉匐的侍衛刺為重傷。本以為她會就此斃命,不料卻被元珍留下的門戶奴隸救活了,康愈之后她又回到了艾顏的身邊。因為她是早年被擄掠到草原上的漢人,艾顏就以兩國盟和為由將她放回中原,與家人團聚。實際上她在中原已經沒有親人了,倒把艾顏母子當成了親人。”
薛紹道:“如此說來,她的忠誠值得艾顏信任?”
“對。”玄云子說得很肯定。
“我知道了。”薛紹淡然應了一聲。
玄云子停住了腳步,看著他,“聽你口氣,你卻信不過這個劉二娘?”
“我不懷疑她對艾顏的忠誠度。”薛紹說道,“但眼前之事很有可能將要涉及邦交與戰爭。我無法輕信任何人,包括艾顏本人。”
玄云子不置可否沒再多言,將薛紹領進了一間房內。月奴像往常一樣抱著她的劍倚在門口當侍衛。
薛紹見到了劉二娘,四十歲上下的一名女子,貌不驚人衣飾平庸,怎么看都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鄰家大嬸。
“奴家參見薛公。”未等玄云子引薦,劉二娘上前就施禮了。
“你認識我?”薛紹問。
“不認識。”劉二娘倒是不卑不亢,淡然道,“但我伺候了你兒子十幾年。他和你長得太像了。”
薛紹頓時深呼吸了一口,“請坐。”
劉二娘也不拘謹,大大方方的坐了下來。
玄云子走到她身邊坐下,給她倒了一杯水。劉二娘對她抱以微笑,算是回謝。
薛紹開始重新審視眼前這位貌不驚人的鄰家大嬸了,她絕不像表面看起來的那么平庸和無知。她見過世面,十分沉著,而且頗懷機智。
“她派你來,有何貴干?”薛紹開口問道。
劉二娘放下了杯子,說道:“她們母子,需要你的幫助。”
“要我幫她們做什么?”薛紹問。
劉二娘說道:“幫她們活下去。”
薛紹皺了皺眉,“誰威脅到了他們母子的生存?”
“你的老對手。”劉二娘幾乎是一字一頓的說道,“阿史德元珍。”
“他現在叫暾欲谷?”
“對!”
薛紹沉吟了片刻,說道:“據我所知,元珍一直希望能夠與艾顏結為夫妻。現在骨咄祿與默啜等人都已死去,如果他們二人聯起手來足以控制整個草原。為何,演化到如今這樣的局面?”
“一個根本的原因”劉二娘遲疑了一下,說道,“元珍已經不再是男人。”
“什么?”薛紹和玄云子同時發出了驚呼。
“對,你們沒有聽錯。”劉二娘說道,“諾真水一戰元珍慘敗,他雖然僥幸逃脫了性命,但被大火嚴重燒傷。后來他勉強復出再次侍奉骨咄祿,曾一度力拋狂瀾重建突厥汗國,并將骨咄祿的兒子默棘連扶植為新的可汗。但是他遭受的火傷實在太過嚴重,它不僅僅毀了元珍的儀表,還讓他喪失了生育。他一年四季都只能躲在黑色的大斗蓬里,不敢讓任何人看到他的真面目,更不敢讓任何人接近于他。”
薛紹轉頭看向玄云子,“是這樣嗎?”
“的確是這樣。”玄云子說道,“但是他沒有了生育,這件事情我也是剛剛才知道。”
薛紹不由得想起了一個段子,常言道一山難容二虎,除非一公和一母。但既然公虎已經喪失了生育,那他和母虎肯定也就無法共存了。
權力斗爭的最終點,從來都是“唯我獨尊”。當年二圣同朝,他們夫妻之間的明爭暗斗亦是不斷,又何況是眼下的艾顏與暾欲谷呢?
如今這局面,看來是艾顏快要招架不住,于是死馬當活馬醫的派人南下到中原,前來搬取薛紹為救兵了。
想通了這些之后,薛紹對劉二娘說道:“我可以把他們母子接到中原來,從此遠離突厥汗庭的紛爭。這也是我當初對她許下的承諾。”
“他們不會來的。”劉二娘答得毫不猶豫,說道,“艾顏公主曾經說過,如果你愿意出手相助,她會十分感激。除此之外,一切免談。”
薛紹微微一苦笑,“她真是這么說的?”
“是的。”劉二娘說得十分肯定,“她們母子生于草原,長于草原,將來也會葬于草原。她們屬于草原,她們是不會離開的。”
薛紹站起了身來,往外走。
劉二娘有些愕然,看向玄云子。玄云子沖她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驚慌。
薛紹走了,一句話也沒再留下。
“仙姑,他這是什么意思?”劉二娘問道。
玄云子微然一笑,“他答應了。”
“但他并未開口明說?!”劉二娘很驚訝。
“因為你畢竟不是艾顏本人,他不需要在你面前表態。”玄云子說道,“還有,他一向習慣用行動來證明自己的意志。”
劉二娘有些愕然,“這真是一個奇怪的男人!”
“他一點都不奇怪。有時候,他也會十分孩子氣。”玄云子微笑,“就比如,現在。”
“何以見得?”劉二娘更加驚訝。
玄云子微笑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剛才的話刺激到他了。此刻他的心中,一定有了一個十分幼稚又十分可愛的想法。”
“什么想法?”
“他會親下一片大大的草原,送給那一對不愿意跟他回家的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