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紹凝視著太平公主,既未發怒也未心軟,只是平靜的拿起了刀,再起身走幾步撿起了刀鞘。○然后歸刀入鞘,將它掛回了墻上。
“只是問你幾句話,犯得著覓死尋活嗎?”薛紹說道。
“問話歸問話。但你不信任我,這便是生死之事。”太平公主道,“我該說的都已經說了,余下再無隱瞞。事實就是這樣。”
“我信你便是。”薛紹道,“起來,好生說話。”
太平公主沉默了片刻,站起了身來。
薛紹走到她面前,看著她。
她的臉色很平靜,既沒有憤怒也沒有哀傷,甚至沒有表現出什么委屈和不甘。
“我回來也有好幾日了,你為何不曾主動告訴我?”薛紹問道。
太平公主指了一指遍地的狼籍,“我敢說嗎?”
“你敢做,為何就不敢說?”
“…”太平公主一時無語以對,咬了咬牙,說道:“我父皇已經過世十多年,我娘已經七十多歲了。人老未免寂寞,我給她送兩個小玩藝兒逗她開心,就像你們偶爾也會馴養鷹隼獵犬當作寵物一般,這又怎么了?”
“你說得沒錯。她是帝王,帝王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這很正常,何況她還是一個寡居的女皇。”薛紹道,“事情本身并沒有什么不對,但你為何一直對我遮遮掩掩?今日若非我發了這一通邪火,你仍是不肯告知于我?”
“我還不是怕惹得你不高興嗎?”太平公主說道,“非但是我,連我娘都怕。她說你性情耿直又剛烈,向來看不慣面首與酷吏這些人物。柳懷義差點被你揍成殘廢,后來被你治得服服貼貼。周興被你整死,來俊臣和侯思止等人遇著你如同老鼠見了貓。”
“既然明明知道,你還給你娘獻什么面首?”薛紹沒好氣的道,“女皇的私事我管不著,別人送面首我也管不著。你送,我就來火!”
“我還不是為了你,為了我們這個家?”太平公主沒有大叫大喊,但語氣卻不羸弱,認真說道:“我一個不能參政的公主,全憑母女親情這一層關系能夠在我娘面前說上幾句話。有些涉及到個人的事情,不是你們這些外臣能夠參與處理的,我娘就都交給了我來辦理。這其中能告訴你的我都告訴你了,比如處死柳懷義。不能告訴你的,我還真就死都不能說。不是我這個做妻子的對你不坦承,而是你知道以后會在內心深處產生不良的想法與情緒,從而影響到你和我娘的君臣關系。這間接就會害了你、害了我娘,甚至危害朝堂、危害國家,你懂了嗎?”
“…”薛紹雙眉緊擰的沉吟了片刻,算是明白了。
有句老話,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再親密的人際關系,也經不起一個刨根問底。就拿薛紹自己和太平公主的夫妻關系來說,這些年來夫妻倆一直彼此恩愛又敬重,但是薛紹自己不是一樣還有很多事情是瞞著她的嗎?
就比如,自己和上官婉兒、虞紅葉這些女子私下相處的細節,怎么可能一一的告訴太平公主呢?
善意的謊言,好過愚蠢的坦白。
“我明白了。”薛紹說道,“面首是女皇的私事,我不會再過問。前提是,他們沒有危害朝堂。”
太平公主輕吁了一口氣,“是誰告訴你的?”
“一個小官。”薛紹道,“你娘的心腹。”
太平公主點了點頭,“看來,是我娘叫他去告訴你的。這種事情你遲早要知道,她就是想看一看你的反應。”
“我能有什么反應?”薛紹冷笑,“我只管軍隊的事情,余下一概不理。”
“你怎么想的,是你的事情。但在我娘和很多大臣看來,你的喜怒哀樂,那都是國家大事。”太平公主說道,“那一日我娘召你們這些將軍們進宮游玩,然后設宴款待。宴罷之后,我娘不是給你們每人都送了兩名美姬嗎?”
薛紹心中恍然一亮:原來那兩名女婢,居然是女皇給出的“封口費”!
“當時,你和婁師德不是都拒絕了嗎?”太平公主說道,“婁師德年過花甲,,他拒絕是在情理之中。你拒絕,卻難免讓我娘心里一緊。她就會想,薛紹如此的潔身自好,萬一讓他知道朕豢養男寵的事情,豈不會滿心的嫌棄與憎惡?”
“原來你急著進宮,并非只是為了求來一個太尉虛職,主要是去打聽這件事情?”薛紹說道,“你們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我雖然看不慣男寵和酷吏,但也并非是眼睛里容不下沙子,更加沒有瞎管閑事的習慣。女皇的私事,我根本就沒興趣過問。”
“你這么想,我們不這么想啊!”太平公主說道,“正因為你很重要,所以我和我娘做什么事情,都會先去考慮一下你的感受。其實獻上張家兄弟的時候,我也是滿心忐忑,這萬一讓薛郎知道了,還不大發雷霆將我活活打死呀?…今日看來還算好的,我并沒有挨揍。”
“…”薛紹頓時無語,簡直是又好氣又好笑。
“好啦,你就別生氣了。”太平公主小心翼翼的靠近了一些,小心的撫摸著薛紹的胸膛,小聲道:“我保證下不為例,行嗎?以后但凡有什么事情,我都盡量先和你商量再作定奪。其實張家兄弟的事情,我事先也打算告訴你一聲的,但你當時不是遠征在外嘛?書信往來不便,我又怕走漏了風聲被人恥笑壞了你的名聲,所以…”
“行了,此事到此為止。”薛紹道,“記住,下不為例。”
“知道了,知道了!”太平公主把臉貼到薛紹的胸膛上,說道,“你生氣的樣子,還真是嚇人。我發誓,再也不敢惹你發怒了。”
“這種事情,千萬別讓子女知道。”薛紹道,“尤其是麟玉,他已經長大了。懂得不少的事情。”
“我知道了。”太平公主得寸進尺的抱住了薛紹的腰,小聲道,“告訴我,你生氣是不是因為,懷疑我和張家兄弟曾經有染?”
“…”薛紹皺起了眉,沒說話。
“我就知道,你是因此而怒。”太平公主輕嘆了一聲,“這種事情只會越描越黑,所以我只說一句:絕無此事。你若不信,我只能以死明志。”
“我相信你。”薛紹說道。
太平公主抱緊了一些,“我還是告訴你實情吧,這樣你才會真的相信我。至從我出手殺死了柳懷義之后,我娘其實挺落寞的。雖然柳懷義這個人很討厭,但我娘畢竟也只是一個女人,一個有感情的活生生的女人。柳懷義在我娘最需要他的時候出現了,他也曾經陪伴我娘度過了一段還算開心的時光。別說是一個人,就是一條狗養得時日長了也多少會有一點感情。你說對吧?”
“嗯,說下去。”
“所以我說,很多事情不是你們這些外臣所能了解到的。甚至連上官婉兒和華陽夫人這樣的心腹女官,也不曾知曉。我娘的那些私密心事,只有我才知道。”太平公主繼續道:“柳懷義死后,我娘一度很不開心。這時我心里就開始打鼓了,雖說那是我親娘,但也是君王啊!都說伴君如伴虎,萬一哪天我娘有個念頭不通達,想起是我殺掉了柳懷義,要跟我秋后算帳怎么辦?”
薛紹心中稍稍一緊,人心都是復雜的,還真的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所以我一急,就想出了一個餿主意…”太平公主咬了咬牙,又苦笑了兩聲,“最好的辦法,就是盡快找到柳懷義的替代品。你說呢?”
薛紹無語了一陣,說道:“你怎么找到張家兄弟的?”
“其實,也不是我去找的了。”太平公主說道,“我不是結交了很多的內外命婦嗎?那些女人閑來無事就喜歡議論,哪家的公子俊俏,哪里又出了個風流才子。我聽到了一些傳聞之后,就悄悄的將事情告知了我娘。我娘一聽心下歡喜,就叫我派出心腹人手把那些人都給找來,然后一一封了官職。為做掩飾,我娘還正準備成立了一個名叫‘控鶴監’的新衙門,專門收納這些人物隨侍君王左右。”
聽完這些薛紹悶吁了一口氣,“這些事情,你以后不許摻合了!”
“好吧,好吧,聽你的…”太平公主小心翼翼的道,“你還沒回來的時候我就在想,等薛郎凱旋歸來,我就再也不敢插手此類事件了。說實話,那些油頭粉面的小雜廝,我見到了也感覺挺惡心的。最讓我惡心的,就是張易之和張昌宗!”
“為什么?”薛紹問道。
太平公主苦著臉,“因為他們時常稱說,自己是以藍田公子為榜樣。無論是衣飾著裝說話的腔調,還是坐立行走這些言談舉止,他們都竭力模仿你的風度。最讓人深惡痛絕的是,他們每天都會涂脂抹粉的化妝,就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和你的面容更為相似一點。”
“我去他媽的!”薛紹心中好一陣惡寒,“那兩個小雜種,你當時怎么就沒弄死他們?!”
“我開始也不知道啊!”太平公主苦笑不迭,“他們是在進宮之后,才漸漸變成這樣的!”
薛紹心里猛的一怔,我草,不會是他們為投女皇所好,才變成這樣吧?
“薛郎…”太平公主小聲的,幽幽的道,“你這樣英武又偉岸的美男子,天下女子莫不喜愛。我娘也是女人,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行了,別說了!”薛紹低斥了一聲,氣乎乎的悶哼道,“把我刀拿來,我現在就毀容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