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么要回中原?”
艾顏用這樣一個問句,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雖然是在預料之中,但玄云子仍然感覺到了一些失望。
“雖然我很想把你留住,但是現在你的確是該回去了。”艾顏拉著玄云子的手,說道,“謝謝你為我們母子所做的一切。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你。”
這聽起來很像是無關痛癢的套話,但是玄云子知道她是認真的。艾顏一直都是一個棱角分明的人,可以說她倔強,但她絕不虛偽。
至少在玄云子面前,艾顏從不虛偽。
“薛楚玉也要走。”玄云子說道。
艾顏默默的點了點頭,她聽出了玄云子的話外之音。
現在艾顏和暾欲谷共掌突厥汗國的大權,但實際上暾欲谷的權位要重得多,政事堂里的十部屈律啜,超過一半是他的死忠。艾顏所能擁有的只有一個讓小可汗敬重的圣母可敦的頭銜,和一個沒成年的葉護兒子。王昱倒是愿意支持艾顏,但他的能量實在太微弱了。除非他能有機會立下巨大的戰功,否則他在突厥汗國的處境將很難有大的改觀。但現在突厥已經與大周謀和,這樣的機會將會少之有少。就算會有,暾欲谷也不會把這樣的機會交給王昱去執行。
此前薛楚玉化身“蒙厄巴”斬殺默啜倒是技驚四座,并且立下了平叛的殊功。艾顏本想借機將他提拔,不料暾欲谷又搶先一步揭穿了他的真實身份。
在與暾欲谷的較量當中,艾顏始終處于劣勢。現在,暾欲谷又要將艾顏的“智囊”和薛楚玉一同送走,這更是雪中加霜。
玄云子深深擔憂的看著艾顏,“我們走后,你的處境會變得更加艱難。這就是我邀請你一同南下的原因。”
“多謝你的一番好意。但是,我沒有離開的理由。”艾顏說道,“我姓阿史那,我兒子也是。”
暾欲谷的預料沒有錯。
玄云子盡了最后的一絲努力,也算是死心了。她說道:“你希望我帶什么話給他嗎?”
艾顏淡然一笑,“我和他沒什么可說的。”
玄云子沉默了片刻,輕嘆一聲,“他畢竟是孩子的父親。”
“他和很多草原上的男人一樣,播了個種就消失了。這樣的人,我們從不把他稱為父親。生下的孩子,也跟這樣的男人沒有關系。”艾顏的表情和語氣都很平靜,說道,“所以,克拉庫斯姓阿史那。”
玄云子知道,艾顏不是在賭氣,她是在認真的表達自己的立場。她不否認克拉庫斯是薛紹的兒子,但她更加認定他的孩子是阿史那氏的嫡系后裔。這聽起來很矛盾,但是草原人“血統從父”的思想并沒有中原那么嚴重,尤其是克拉庫斯還經歷過一番“造神運動”,于是也就不難理解了。
“我還是失敗了。”玄云子嘆息。
艾顏微笑的拉著她的手,“但你努力過了。你是一個值得欽佩的人,無論是你的智慧還是你的勇氣。”
“雖然在這里逗留的時間并不長,但是,它留下了太多的記憶。”玄云子說道,
“在此之前,我的人生幾乎是一片空白,我甚至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你來的時候,只是打定了主意想要接我們母子去南國?”艾顏問道。
玄云子點頭,“我只想做一點,對他有用的事情。很幼稚的想法,不是嗎?”
“曾經我也干過類似的事情。”艾顏笑道,“也是因為薛紹。”
“你是說,克拉庫斯?”
艾顏點了點頭,說道:“當時,我其實是有機會嫁給他的,但我拒絕了。因為我不希望我的人生,就像每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妾那樣悲哀。但我又是喜歡他的,于是我就做了一件愚蠢透頂又可笑之極的事情。”
玄云子笑了,“我聽月奴說過了。”
“月奴是一個很講義氣,又特別單純的人。她把我當成好朋友,但我卻利用了她。每每想起來,我總覺得有些愧疚。”艾顏說道,“但是我一點都不后悔。克拉庫斯的到來,是神明給我的唯一恩賜,是我今生最大的財富和所有的支撐!”
玄云子皺了皺眉頭,“你想要的,就是一個孩子?”
“對。”艾顏說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嫁人,但我很想要一個孩子。與其在草原上隨便找個男人來播種,我還不如找一個我喜歡的男人去碰碰運氣。這就是我當時的想法,一個處女的想法。這聽起來特別的愚蠢特別的幼稚,不是嗎?”
“漢人女子和草原女子的想法,的確是有著很大不同。”玄云子說道,“雖然我無法做到贊同,但是我可以理解你當時的心情。”
“其實在那之后,我還見過他一次。”玄云子說道,“朔州城外,伽風古道口。他第二次對我說了那一句,七尺之軀已許邦國,再難許卿。”
“再難許卿…”玄云子輕吟了一聲,說道:“除此之外,他還說過什么呢?”
艾顏面帶微笑,說道:“他讓我留下來。他說,他會想辦法救回孩子。”
玄云子微微一驚,“那你為何不答應?”
“當時的情景,我無法答應。我若不回去,郭元振的妻子和很多的俘虜會死。我的兒子,也會死。”艾顏輕嘆了一聲,說道,“那是他唯一一次,讓我感受到了他的溫情。我記得,當時我吻了他。”
玄云子眉頭微皺,沉默。
“我對他說,如果你有本事就把我們母子從草原上接回來。他答應了。”玄云子的表情很平靜,“然后我就開始等,一直等到今天。”
“現在,你有機會和我們一起回去了!”玄云子突然提高了嗓音。
艾顏微然一笑,“但不是他接的。”
從這一句話中,玄云子聽出了深深的失望。
“我不是想要替他辯解…”玄云子猶豫了一下,因為她意識到自己其實就是在替他辯解。
“你說吧!”艾顏微笑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說什么,我都會愿意聽的。”
“我從大周使臣田歸道那里了解到,他已經辭官了。”玄云子說道,“就算他想要親自來接你,也是無能為力了。”
“我沒那么膚淺,我要的不是一個迎接的儀式。”艾顏說道,“他早就遺忘了對我的承諾,這就是事實。否則爬上雪山來找我的,就不會是你。”
“或許你是對的…”玄云子輕嘆了一聲,說道,“突厥一行讓我明白,這世上最不能勉強的,就是感情。這世上最沒有道理可講的,也是感情。我時常自詡聰明,但時至今日我才明白這么簡單的道理。我何嘗不是愚蠢透頂可笑之極?”
“好吧,我們都是蠢女人。”艾顏拉著她的手笑,說道:“都說女人心海底針,但其實女人要的很簡單。那不是某個固定的結局,而是一段真實的經歷。我認識他有十年了,我們之間沒有刻苦銘心的愛情也沒有海枯石爛的諾言,只有我一個人孤苦的守望與等待。其實我并不怪他,因為從一開始就是我在一廂情愿,我甚至還用惡作劇坑害了他。到后來我生下克拉庫斯令他們父子不得團聚,對他更是一種折磨。換作是一般的男人,肯定會恨死我甚至想要殺了我。但他卻表達了愧疚和溫情,還許下了一個至今沒有實現的承諾。這已經很不容易了,我沒有資格去要求他更多。”
聽完這段話,玄云子沉默了許久。他們的故事,還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你安心回南國去吧!”艾顏輕拍玄云子的手,“我會衷心祝福你,并一直想念你!”
“如果以后他來接你,你會愿意回去嗎?”玄云子問道。
“看情況吧!”艾顏帶著輕松的笑容,回答得很隨意,“未來的事情,誰又能說得好呢?”
玄云子默默的點了點頭,心說是啊,現在的艾顏已經是突厥汗國執掌實權的圣母可敦,她的兒子還是葉護。薛紹再想要迎回他們母子,可就不是一件私事,更不是一件小事了!
數日之后,玄云子和薛楚玉混在了田歸道的使臣隊伍當中,隨他一同離開了牙帳。至始至終,他二人的真實身份都沒有對“公眾”正式批露。
南行的車上,玄云子撩開車窗,看著身后漸行漸遠的牙帳。
往事歷歷,恍然如夢。
“我要回去了。”
“以一個失敗者的身份。”
“薛紹,你有想過與我的重逢,會是怎樣的情景嗎?”
艾顏帶著克拉庫斯站在了一處山崗上,目送他們走遠。
克拉庫斯哭得很傷心,“娘,他們為什么要走?”
“因為他們不屬于這里。”艾顏撫摩的兒子的頭,輕聲說道。
“我再也看不到老師了,對嗎?”克拉庫斯說道,“還有蒙厄巴,他教我騎馬教我射箭,他的武藝是世上最棒的!”
“孩子,你是突厥的葉護,草原的勇士。你為什么要哭泣?”艾顏輕聲問道。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哭!”克拉庫斯哭得更兇了,一個勁的搖頭,“我不希望他們離開!我不要、我不要!!”
艾顏輕輕的嘆息了一聲,心說我多想如你一般,好好的哭上一場。我多想如你一般,對他們出聲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