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突厥大營。
默啜和骨咄祿的杯子撞在了一起,乳白色的奶酒從杯中溢出。
“我開始喜歡元珍了。”默啜說道,“當然,是在真正的宰了程務挺之后”
“快了。”骨咄祿舉著酒杯,自信的微笑,“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元珍不會那么大膽,讓他的可汗親自率領二十萬大軍,興師動眾的從朔代二州撤離。”
默啜咧了咧牙,露出一個老虎進食般的表情,說道:“幾年前,我在這里被薛仁貴大敗重傷。今天,我要連本帶利的討回來。若能成功,我答應你,我的可汗。我會卑躬屈膝的去向元珍進一杯酒,并從此敬他如師,言聽計從”
“你早該這么做了。”骨咄祿微然一笑,“你知道是誰一直都在強烈要求,一定要讓你重掌兵權統率狼騎嗎”
默啜微微一怔,“難不成,還能是元珍”
“除了元珍,還有誰敢在我面前不停的說這樣的話呢”骨咄祿呵呵直笑,拍著默啜的肩膀。
“這不可能”默啜茫然不解的道,“阿史德曳洛荷是元珍的心腹,由他執掌狼騎就如同是元珍在親自帶兵。他又怎會主動讓出兵權,讓我重新出山呢對他來說,我難道不是一個頭疼的對手嗎”
骨咄祿哈哈大笑,“用漢人的話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我不讀漢人的書,我聽不明白。”默啜搖頭。
骨咄祿拍著他的后背,笑道:“我的好弟弟,你要記住。哪里都會有爭斗,哪怕是同一家人也不例外。但是當我們面對共同的敵人時,必須要團結。元珍做到了,你能嗎”
默啜深呼吸了一口,鄭重點頭,“他一定會喝到,我屈膝敬上的美酒”
“那么,現在”骨咄祿拿起酒壺,給默啜倒上了滿滿的一杯酒,大聲道:“率領你的狼騎,先去干掉程務挺”
諾真水,密林中。
薛紹抬一腳踢翻了一個盛裝木炭的小桶,讓它骨碌碌的滾出很遠,黑灰與泥水四濺。
“這該死的雨”
郭安拄著一根拐杖站在他身后,雙眉緊皺表情難看。正在忙著配置火藥的幾十名部曲全都傻傻的愣住了,大氣都不敢出。
“別停,繼續忙你們的。”薛紹說完,大步就走。
張成連忙追上給薛紹支起一把傘,被他一把就推開了。郭安輕嘆了一聲,拄起拐杖踉蹌跟上。
回到帥帳里,薛紹死沉死悶的坐著一聲不吭,誰都不敢靠近。連送飯的小卒也只是悄悄的將飯食放在了一旁,然后飛也似的溜了。
郭安走了進來,把飯食擔到了薛紹面前,“少帥,多少吃點。”
“放著。”薛紹瞟了他一眼,“你一瘸一拐的到處瞎跑什么,好好躺著去”
“沒事,已經好多了。”郭安笑了一笑,“成天躺著,反倒閑出病來。”
“坐下、坐下”薛紹連忙道,“你肯定也還沒吃吧來,和我一起”
“好。”郭安也不客氣,便和薛紹一同吃起飯來。
這種事情兩人早就習慣了,薛紹沒有進食,郭安從來不會獨自先吃。
飯罷之后,薛紹的心情也好像平靜了許多,說道:“我急于破敵,卻苦無良策。本想用火藥助戰先聲奪人,且料這該死大雨總下個不停。郭安,你說我現在如何是好”
“少帥用兵向來穩健,從不操之過急。”郭安反問道,“這次,卻又是為何”
“我也不想”薛紹嘆息了一聲,說道:“現在我被元珍死死堵住,河北 戰場卻是危機重重。我若不盡快破敵馳援河北,我怕用不了多久,整個河北都將淪陷。到時就算我殺敵百萬活剮了元珍,又還能頂個屁用”
“原來如此”郭安怔了一怔,雙眉緊擰陷入了沉思。
薛紹看他表情,仿佛眼前一亮,“你一定有了什么辦法,對不對”
“不,我沒有。”郭安馬上就回答,但雙眼連眨表情略顯慌亂。
薛紹的聲音微微一沉,“莫非你忘了,你是我親手調教出來的”
郭安慌忙離席,不顧傷腿不便跪倒在地,“郭安不敢欺騙少帥我是真的沒有辦法”
“你有”
“沒有真的沒有”郭安幾乎是在哀求。
“”薛紹沉默了片刻,雙眉緊擰的盯著他,“就算沒有,你也不用偷偷抹淚。”
郭安渾身一顫,將頭深深的埋下。
“起來吧。”薛紹淡淡的道,“你不說,我也不逼你。”
郭安慢慢的站了起來,斜著身子坐著,不敢直面薛紹的目光。
兩人就這樣沉默著,過了很久。
郭安的臉上,卻不停的有眼淚流下。
薛紹可以想像,此刻他的心中有多么的掙扎,多么的痛苦。
“少帥,這個辦法”郭安總算又開了口,但說了一半就雙手掩面,說不下去了。
“你不說,我大概也猜到了。”
薛紹的聲音很平靜,但郭安聽到之后,卻忍不住的聲淚俱下,大聲道:“讓我第一個上”
“我們已經死了很多的人。很多,很多”薛紹一邊說著,一邊站了起來,走到了郭安身邊,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死的歷史,只以筆墨記敘;活的歷史,卻要用鮮血來書寫”
兩日后,深夜。
雨勢稍歇,但仍是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郭安被綁成了一個棕子,嘴也被堵住了。他拼命的掙扎,旁邊兩個小卒拼命的按住他。
“郭安將軍,你別為難我們”小卒很為難的說道。
郭安不掙扎了,一擰身翻過來,對著兩個小卒跪下,磕頭。
“郭安將軍,你真的不要為難我們”
郭安不停的磕頭,頭皮破了流出血,眼淚也跟著一起流了下來。
“對不住了,郭安將軍。”小卒嘆息道,“少帥嚴令,我們不敢違抗”
此刻,密林之中。
薛紹全身披甲昂然站立,手里舉著一碗酒。
在他面前,整齊站立著他自己的一百名部曲。每人手里也擔著一碗酒,靜靜的看著薛紹。
雨水淅淅而下,落入酒碗中。
薛紹突然雙膝一屈,跪倒在地。眾部曲嚇了一跳正欲下拜,薛紹大聲道:“你們站著,不許動”
于是眾人站著,齊齊的看著薛紹。
“兄弟們”
“薛紹,就此為你們”
“送行了”
此刻,五萬虎師大軍加上原來薛紹麾下僅存的兩三千人馬,正在火速集結。等薛紹帶著一百部曲入陣之時,他們已然結陣完畢。
此刻,正當黎明時分。天很黑,眾軍卻沒有點燃一個火把。
薛紹帶著一百部曲,站在了數萬人大陣的最前列。問他們,“你們,還有什么心愿想要達成的嗎”
沒人說話。數萬人的大陣,居然靜悄悄的。
過了片刻,有一個細小的聲音說道,“少帥,我想”
“大聲說出來”
那個聲音說 道:“我想聽一遍,跳蕩軍的軍歌。”
“跳蕩軍”薛紹的聲音斗然嘶啞了,大聲的吼道,“但凡還能動彈的,全到我的跟前來”
三十多個漢子,陸續走到了薛紹的面前站成隊列。
“對不住了,兄弟們。”薛紹看著他們,苦笑,“他們只剩這么一點人了,怕是唱不出什么氣勢。”
戰鼓聲聲,跳蕩之歌“天蒼地茫,旌旗鷹揚藍天穹廬,浩浩獵場“親親我家,翰翰我土 與子同生,與子同墳”
三十多個漢子,把他們的軍歌唱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
薛紹拔出了刀來,對著萬人大陣嘶聲怒吼 “要么殺光敵人”
“要么我們死絕”
太一御刀,指向了突厥人的大營。
“全軍,突擊”
突厥兵營中,元珍嚯然而起,“薛紹瘋了嗎”
在他身邊,突厥眾將無不面露愕然。有人道:“怕是,真的瘋了”
元珍來回踱了幾步,眼珠子連連轉動,卻是一番沉默。
突厥眾將的眼睛全都一眨不眨的看著他,現場靜得可怕。
一名斥侯突然沖了進來,大聲叫道:“報謀主唐軍來勢極其兇猛,我軍前部抵擋不住,已全軍覆沒唐軍,正往大營沖殺而來”
眾將驚聲,元珍咬牙。
“謀主,跟他們打”有將軍怒吼起來,“正面交戰,草原鐵騎何懼之有”
“對”
“跟他們打”
“全都住口”元珍沉喝一聲,快語說道:“事若反常必有妖,薛紹絕對不是魯莽之人。如此毫無征兆的全軍來襲,必有奇謀我軍倘若貿然出戰,正中下懷”
眾將全都噤聲,盯著元珍。
片刻后,元珍狠一咬牙,“曳洛荷”
“在”狀如鐵塔的阿史德曳洛荷站了起來,大聲應諾。
“率領狼騎,上前迎戰。”元珍下令道,“余下人馬,據營死守。未得我令,不許出擊”
“是”
萬余狼騎飛奔離營,朝薛紹大軍迎頭殺來。
按照薛紹事先的部署,虎師騎兵快馬當先,和突厥狼騎死磕在了一起。步卒也將很快跟上一同參與戰斗,從而形成局部人數優勢,對迎擊的敵軍構成包圍剿殺。
薛紹認定,元珍向來謹慎而多疑,如此深夜遭遇突襲,他一定不會貿然決定傾巢而出與敵決戰。那么現在派出的這一部人馬,既作阻敵之用也有試探之意。
“可惜了,我再沒耐心跟你試來試去”
薛紹親自率領著自己麾下僅剩的人馬,繞了一個大彎避開大戰場,不顧一切的朝元珍的中軍大營沖殺而去。
元珍的中軍大營里,重兵把守弓手林立。騎兵早已集結成陣,只是沒有沖殺而出。
薛紹的人馬還沒有完全出現在他們的視野里,就已經是飛矢如雨迎頭而下。
身邊有很多人摔翻落馬,薛紹伏在馬背上,死死盯著前方。
“別了,少帥”
驀然間,薛紹仿佛是聽到遠處傳來的一聲大喊。
緊接著,前方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滾滾的黑煙與赤紅的火光沖天而起。突厥人設在營前的一整排拒馬團牌,被炸得四下亂飛塌成廢墟。
薛紹握緊了手中的刀,輕聲的回了一句,“別了,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