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后,又有一批孟津水梟落案于洛陽官府。但這一次他們不是主動來投案的,而是有人報信說他們在洛陽附近的水面上劫掠官鹽。
洛陽令魏元忠得到消息之后馬上部署行動,并親自率領麾下的官差衙役與不良人前去捉拿。他還托請薛紹的關系,得到了右衛將軍黨金毗在洛陽城外的野戰駐軍的協助,一舉破案當場抓獲了一百余人。
這一次行動,對孟津水梟的打擊可謂相當巨大,因為他們過半的骨干力量都當場被捕了。而且他們招認出,他們真正的首腦就是——李仙童。
原來李仙童雖然為官多年,但一直和綠林上的關系相當密切。很多年前他就已經暗中成為了孟津水梟的一員,替這伙賊人打探朝廷和官府動向并負責通風報信,在組織內部的地位一向不低。這兩年他更是成為了孟津水梟的最高首領,手下大大小小的有一千多嘍啰,其中不乏在黑道上小有名氣的武林高手,和一批打過仗見過血的退役老兵。
如今的太平盛世里,孟津水梟這樣一個“黑團伙”居然在關乎帝國經濟命運的大運河流域,為非作歹縱橫囂張了這么多年,連上交國稅的官船也敢劫,好幾次都驚動了朝廷。因此這一次魏元忠大破孟津水梟,在洛陽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震動。
唯一可惜的是,沒能當場抓住李仙童,又讓他聞風而遁了。
還有一些沒有公開的內部消息表明,李仙童這次的再度出現顯得很神秘,他很少親自露面,偶爾在一些核心成員的面前現個身,也是黑衣斗蓬把全身遮得一絲皮膚也看不見,身邊還帶著幾個濃須碧眼使彎刀的胡人保鏢。
種種跡象表明,李仙童很有可能已經投靠了突厥,更有可能是投靠了元珍。還有,曾經他們都敢在洛陽城內行刺薛紹,那就沒什么事情是他們不敢干的了。既然如此,孟津水梟就已經不再是“治安問題”那么簡單,而是有可能關系到國家安危的大案要案。
因此武則天在朝堂之上公開發令,讓魏元忠專辦孟津水梟一案,務必鏟草除根。另外私底下,武則天同時召見薛紹和魏元忠問了一些內在情由。薛紹當然不會明說自己和赫連孤川的事情,但由魏元忠揭示了冰山一角,說現在孟津水梟陷入了江湖爭斗,有另一股強大的勢力正在堀起并與孟津水梟勢同水火。那么現在,就正是消滅孟津水梟的大好時機。
武則天問,那另一股勢力又是什么樣的來頭?他們會不會取孟津水梟而代之,成為威脅神都漕運的新毒瘤?
魏元忠說,如今看來他們和孟津水梟不盡相同。他們雖然也走一些綠林路子,但確實有自己的船隊和正當生意,而且,他們并沒有侵犯百姓也沒有掠奪官船威脅漕運。實際上,他們還有專人負責給輸送國稅的官船提供沿途護衛。對了,他們有一個挺響亮的名號,叫——洪門!
“洪門?”武則天,思慮良久。
武則天本人,就是從后宮的慘烈爭斗當中成長與堀起的,她深知這世上還有很多陽光照不到的角落。在那里,一般的王法和世俗的規則全都不大管用,它有自己的一套潛在規則令所有棲息在角落里的人,不得不遵守。
“歷朝歷代,都不乏一批江湖游俠的往來活躍。他們既能成為聲張正義、于國于民有所益處的俠義豪杰,也能成為令人頭疼的響馬匪類,甚至干出禍國殃民的勾當,比如孟津水梟。”武則天說道,“對于這一類人,官府不好與之直接交道,儼然如同井水不犯河水。但是只要他們觸犯了王法、危害了百姓、禍亂了社稷,那也就絕對不能罔顧辜息。”
“太后所言甚是。”薛紹和魏元忠一同應了諾,聽得出來武則天的意思是——官面上的人不要和洪門走得太近,但也不意味著府官對洪門就是聽之任之不管不顧。這無疑是在對洪門的事情表態,不支持也不反對。但底線是,洪門不能像孟津水梟那樣禍國殃民!
談話結束,薛紹和魏元忠結伴離開御書房。
魏元忠滿懷感慨的神情,薛紹便問,“魏明府在想什么?”
“薛尚書,洪門這樣一個小小的綠林幫會居然會驚動朝廷,絕對是奇事一樁。”魏元忠說道,“然而更讓下官驚奇的是,剛剛太后居然主動給出了一個默許洪門存在的承諾,這太令人不可思議了!”
薛紹笑了一笑,說道:“太后最是擅長審時度勢權衡利弊。她做出這樣的表態,并不奇怪。”
“何以見得?”
薛紹說道:“有陽光就會有陰影。不管我們官府承不承認,綠林總是存在的,并且有著他們自己的一套內在規則,對吧?”
“當然。”
薛紹說道:“既然不能根除綠林,那就只能善加引導為我所用了。與其讓孟津水梟這樣的毒瘤四處為虐禍國殃民,那還不如讓正氣一些的洪門取而代之重訂規則。這樣就算沒有太大的益處,也至少可以減少綠林的害處。”
“太后,果然深謀遠慮!”魏元忠說道,“難怪她老人家會默許洪門的存在。也正是因為她給出的這樣一個默許,往后洪門恐怕就是見風就長,一發不可收拾了!”
“誰知道呢?”薛紹笑了。
魏元忠也只是笑了一笑,二人心照不宣。
轉眼已是臘八,天氣終于轉冷,并且下了一場零星的小雪。
大唐的臘八節稱為“臘日”,是一個相當重要的節日。在這一天,朝廷和地方官府乃至百姓們自己,都要舉行盛大的典禮來祭祀祖先和神靈并且趨走疾病和瘟疫,祈求來年的豐收和吉祥。而臘八粥現在還叫做“七寶五味粥”,是來源于天竺與佛教信仰息息相關的一樣食物。
武則天是信佛的,所以在臘八節這一天遍賜文武大臣七寶五味粥,算是送上一份吉祥的祝福。
清晨,薛紹和文武百官一起踏雪進宮。先是長達半日的祭祀,然后是在麒德殿賜粥,文武百官賦詩或作表答謝,一切都進行得有條不紊。然而午宴過后事情還沒有完,武則天和皇帝一同出現在了含元殿,文武百官也全都來了。
久居偏殿的皇帝居然現身政殿了,顯然是有大事。
果然,現在名義上的“首輔宰相”內史令岑長倩鄭重宣告,朝廷即將成立一個新的類似于國子監的官學機構,專門用來培養將帥之才。
大唐的中央機構名稱習慣稱為“閣府寺臺監”,文有國子監,那么培養軍事人才的官學機構,就叫——尚武臺!
國子監的最高負責人是“國子監祭酒”,這是從三品的顯貴大員。祭酒原本是用來稱呼饗宴當中負責執爵祭神的德高望重的長者,后來成為官名,大意就是同類官員當中的最高級別者。比如軍師祭酒,就是所有的軍師當中地位最高的那一個,相當于參謀長。
尚武臺的最高官員,就叫“尚武祭酒”。與國子祭酒的級別持平,從三品。
第一任尚武祭酒的人選極受朝廷上下所有人的關注,可以說政事堂里每天都在為這個人選爭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連太后本人都很是有些搖擺不定。
“朝廷決議由夏官尚書薛紹暫時兼任,檢校尚武祭酒。”
朝堂上下發出了一片不大不小的驚噓聲。
花落誰家,終于真相大白。既在預料之中,也在預料之外。
“臣,領旨謝恩。”薛紹出班應諾,應完了又站回去。
無數雙眼睛睛著他,有眼紅的,有嫉妒的,有冷漠的,也有憤恨的。
薛紹淡然處之,只在心中說道:這個位置你們誰也別想爭去,哪怕是武則天想讓她的好侄兒上位,也不大好辦——軍校始于創業,你們干得來嗎?讓我屈居他人之下擔綱副手,那更不可能。就連武則天,也會覺得不好意思!
政事堂里糾結了很久的一件大事,總算塵埃落定。接下來,岑長倩還當朝宣布了很多的尚武臺官員任選。尚武祭酒以下還有四個“丞”做為副手,另外還有博士、司業、教頭等等數十官位,全是新增的官職。從官名上看,尚武臺很大程度的效仿了國子監。薛紹只對其中的一個官位提出了更改,那就是“直講”變成了“教頭”,這是傳授騎射、拳法、刀槍和博擊這一類個人武藝的教師。
岑長倩說了許久。
文武百官們以為,今天大概就是這么一件事情了。不料岑長倩方才說完退場,武則天發話了。
“本宮決定不再監國稱制,即刻退回后宮,還政于皇帝陛下。現起改由陛下親政。望各位愛卿,竭力輔佐報效社稷。”
就這么一句話,可謂石破天驚,所有的大臣全都驚呆了。
皇帝李旦顯然是早就已經知道此事,否則他今天不會出現在這含元殿里。但他仍然表現得非常的惶恐,他離開了龍椅走到了朝堂之下,和文武百官一起強力挽留武則天繼續監國理政,自己也是固辭不受,不肯親政。
薛紹感覺,眼前這一幕不可是做一做樣子,武則天絕不可能放棄手中的權力,李旦也沒法兒真的上臺親政。但是武則天為何要玩這樣一出呢?難道她也面臨了很大的壓力,不得不這樣做一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