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余過后,西京長安發生了一件大事。
留守西京的文昌左相(原尚書左仆射),曾經在白江口大敗百濟與俀國聯軍,大唐軍界的泰斗級人物,并在中華歷史上都鼎鼎有名極為罕有的水戰名將,劉仁軌,去世了。
早在二圣時期,劉仁軌就已經位極人臣官拜宰相。只不過在薛紹入仕以后劉仁軌因為年歲已高已經逐漸的淡出了朝野。但二圣仍然對他頗為敬重寄予厚望,在他年過八旬幾次秩仕以后,仍要請他出山坐鎮朝堂并拜為仆射宰相。
高宗去世之后武則天漸漸的開始獨斷朝綱,劉仁軌曾經當面指責武則天不要過于干政,說的話都和揚州叛亂的徐敬業相似——“牝雞司晨,惟家之索”。
然而武則天只是笑了一笑,說老相公的教誨本宮銘記于心,隨后依舊讓他留守西京,尚書左仆射的位置雷打不動。
換作是別的人,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這樣的一位老宰相去世,可謂朝野震動。得到消息的當天,武則天廢朝三日以示哀痛,并讓宰相領銜率領百官代表,前往西京吊唁。
兵部尚書薛紹,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領銜的宰相,是新上任的內史岑長倩。
武則天改革官制名稱,以前的中書省被改為鳳閣,中書令則被改稱內史。“內史”這一官名起源于周朝,而隋朝曾經稱中書省為內史省,最高長官就叫內史令。
在裴炎倒臺之后,中書令一職一直懸而未決。為此很多人展開了角逐,劉袆之就曾經前來尋求過薛紹的幫助,結果是碰了軟釘子不了了之。武家的人如武攸寧、武承嗣等人,也無不垂涎。但最后武則天還是選擇了岑長倩。
武攸寧、武承嗣和劉袆之這些人倒是也都掛銜“平章事”而入閣拜相了,但是到了政事堂參政議政之時,內史岑長倩自然是略高一籌。只不過,岑長倩的權力和威望比起前任中書令裴炎來說,可就真的差遠了。
政事堂不會出現第二個類似于裴炎的首輔宰相,朝堂之上更不可能再出現權傾朝野的顧命大臣。宰相從此集體制,相互取長補短相互監督制約,這些話武則天沒有當眾明說,但是大家都已經心知肚明。
入閣拜相,這件事情武則天倒也和薛紹私下提過一次,但是薛紹婉拒了。薛紹的想法是,連武承嗣之流都能混進宰相班子,自己削尖了腦袋擠進去和這種人撕咬搏斗,簡直就是自取其辱。再加上現在武則天對宰相班子盯得很緊,絕對的高標準嚴要求,權力小責任大還附帶高風險…一個兵部尚書就已經足夠焦頭爛額的了,犯不著為了一點虛榮去趟政事堂的混水。
薛紹婉拒,武則天也沒有勉強。仿佛她私下提出一下也只是出于一種“禮貌”式的尊重,并非出于真心。裴炎倒臺之后的政事堂,只需要乖乖辦事的應聲蟲,否則進不了政事堂,這個現狀滿朝堂的人都已經是看得明明白白。
因此,與其讓薛紹去政事堂做那種圖慕虛榮有名無實的小宰相,還不如讓他在兵部領一些實權干一點實事。在這一點上,武則天和薛紹算是心照不宣的達成了默契,就連太平公主都意識到了。為此,太平公主還特意從西京寫了一封家信去洛陽專說此事,就勸薛紹‘如若母親提出拜你為相,可婉拒’。
薛紹哪里用得著太平公主來勸?有一件事情他一直記得很清楚,歷史上的武則天任用的宰相之多幾乎是創造了世界紀錄的。她掌權和在任期間宰相一直都像走馬燈似的不停更換,先后相加有七八十個——多數未得善果。
不作死就不會死,這種宰相還是不做的好。
與薛紹、岑長倩等人同赴西京的,還有姚元崇。他倒不是去給劉仁軌吊喪的,而是奉了朝廷的命令去往夏州公干,順路同行而已。
前者,薛楚玉和李仙緣知道事情緊急,火速去了夏州之后很快給了消息回報。情況就是,不好也不差。郭元振很努力也有點收效,但還需要時間和幫手。而姚元崇此行公干的針對事宜,就是改旗易幟。
“元之,你此行可是任重道遠啊!”這是兵部出來的老上司岑長倩的話,他說道,“朔方軍是薛駙馬的麾下舊部,就如同他的心頭肉一般。要在朔方改旗易幟,就如同駙馬的一塊心病。現在他把差事交給了你,可見對你的賞識和倚重。”
“下官一定竭力而為,不敢辜負了岑相公和薛駙馬的厚望。”姚元崇拱手拜言。
薛紹笑道:“元之,岑相公現在是內史宰相,以前曾是我在兵部的頂頭上司。他這位老尚書,對兵部的事情可謂一切了如指掌,我自上任以來曾經多次登門求教。但是他教來教去卻只教我一招,你猜是什么?”
“愿聞賜教?”
薛紹道:“會用人,比會做事更重要。”
姚元崇只是笑笑點了點頭,這話對他的勉勵之意已是非常明顯,不必挑明。而岑長倩卻道:“其實不用我教,薛駙馬用人一向精辟獨到,光看夏州和朔方軍那些能臣猛將就可見一斑。但要我說,他最絕的一手就是把你請來做副手——這件事情,我在離開兵部之前就想過要辦,卻一直沒能辦成。還是薛駙馬的本事大啊!我這個內史令,當真自嘆不如!”
這時候薛紹和姚元崇也都只能是笑一笑了。岑長倩不是那種小心眼的庸祿之輩,他說這話既不是嫉妒也不是挖苦,而是在吐苦水。言下之意無非是…現在的宰相,沒權力、不值錢啊!
到了長安,姚元崇與薛紹分道去了夏州。薛紹一行多名官員,一同去了劉仁軌的府上吊唁。
劉仁軌出身寒門卻功秉千秋位極人臣,死后也是極盡哀榮。薛紹這位年輕的兵部尚書既代表了皇室也代表了朝廷更加代表了軍隊。由于這多重身份,他的出現倒是顯得比較吸人眼球了,劉府上的人對薛紹也表現得極為敬重。
喪禮進行得有條不紊,耗時也挺長。到了傍晚時分,薛紹才得已告退急于回家看看。此次來長安還有件私事一直讓薛紹惦記,那就是陳仙兒已經給他生了一個女娃兒,那是半個月以前的事情。薛紹倒是很想第一時間趕來看看,但由于公務實在繁忙根本抽不開身,一直拖延到了現在。
離開劉府到了太平坊,還沒來得及進家門,騎著馬的薛紹被一個擋道攔住了。
是一個錦衣玉冠的年輕男子,有些眼熟,但薛紹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但從外貌可以判斷,此人非富即貴。換作是一般人,也沒那個膽敢在太平坊攔自己的路。
“薛駙馬,貴人多健忘啊!”年輕男子挺謙恭的立于道旁拱手而拜,并且自報家門,“在下,李溫。”
“哦…幸會。”薛紹仍是沒想起來,哪個李溫啊?
李溫笑了一笑,再度拱手拜道:“上次薛駙馬弄瓦之喜時,在下曾經代表遠在豫州的家父,赴往貴府道賀。”
薛紹仔細思索,自家的弄瓦之喜也就一次,不久前寧晉滿月時所辦。(弄瓦之喜即是女兒的滿月酒,男孩兒的叫弄璋之喜。)
豫州?
豫州刺史、太子太傅,越王李貞!
薛紹恍然,拱手回了一禮,“令尊越王殿下,一向安好?”
“托駙馬鴻福,家父甚好。”李溫的行為舉止顯得頗為儒雅,只道,“今日在下也是奉家父之命,前來吊唁劉相公。幸巧在此偶遇薛駙馬,于是攔路參拜。若有唐突之處,還望駙馬海涵。”
薛紹笑了,劉仁軌家里隔了太平坊有七八坊的距離幾乎橫跨半個長安城,這也叫偶遇?
既然對方有備而來,按照一般的禮數,薛紹至少應該邀請同為皇室宗親的李溫去太平公主府喝杯茶。但是薛紹并不打算這么做,僅僅就這幾句寒暄之后,他便與之道別,騎馬走了。
——偶遇嘛,難不成我還請你吃頓飯?
李溫立于道旁盯著薛紹的背影,表情有些慍惱,但也無可奈何,一扭身就走向了另個方向。
在轉過坊道之前薛紹勒馬一停回頭看去,只見李溫大步不停,后背上幾乎就已經寫明了“惱羞成怒”四個大字。
一道陰云,頓時籠罩到了薛紹的心頭。
或者說,這些年來那一道陰云就一直未曾散過。只不過今日,終于是烏云蓋頂,山雨欲來風滿樓。
李溫,越王李貞之子,具體是第幾個兒子薛紹記不得,但也不重要。關鍵是他記得,歷史上的“越王之亂”。
歷史上的武則天登基之前,對李唐皇室來了一個大清洗。越王李貞發動的武裝叛亂,成了這個大清洗最好的借口。
當時,武則天欲謀天下革李唐之命的用心已是昭然若揭,李唐皇室人人自危。于是就有一批皇族自相約定各自起兵,反抗武則天。但是他們比起徐敬業都實在差遠了,根本沒能掀起多大的風浪就一敗涂地,卻搭進去無數李家龍子龍孫的性命。
也正是這一場動亂,把歷史上的那個花瓶駙馬薛紹也給卷了進去,最終死于非命。
“該來的,總會要來。”薛紹深吸了一口氣,“是時候,見分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