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務挺是個廝殺漢,向來脾氣火爆。⊙四⊙五⊙中⊙文︽,今天他在薛紹的面前,也一直表現得相當的強硬。可是當他聽到薛紹這一番近乎“宣戰”的激烈言辭之時,卻出奇的沒有發怒,反而是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薛紹該說的都說了,對程務挺這樣的人犯不著像個說客一樣嘮嘮叨叨,多說反而無益。于是他側轉過了身去,雙手扶在了望塔的扶手之上,凝視看著遠方。
——從長城邊關到北都太原,上千里大好河山!
“少帥,不管最終我們是敵是友,程某感謝你今天對我說的這一番話!”程務挺扔下這一句,突然扭頭就走了。
薛紹微微一怔,想叫住他,但是忍住了。
忠言逆耳,程務挺現在的表現,說明他的心里至少還保持著理智,還沒有完全喪失自己的操守和底線…薛紹如此心中暗說,禁不住輕聲嘆息了起來——誰會心甘情愿的背棄自己的國度和良知?還不都是被逼的!
起風了,北風。
從長城以北的大漠吹來的秋風,帶著明顯的肅殺之意。
薛紹猛然想道,這個季節正是北方的胡騎南下侵略的“大好時節”。一整個夏天的肥美水草,已經將他們的戰馬養得驃肥體壯。草長鷹飛之時,就是他們跨著戰馬四處游獵和搶劫,為過冬做準備的時候到了。
——如果這時候,駐守朔代二州之國門的程務挺把槍頭往南方調轉打起了內戰,這對大唐來說絕對是一場空前的浩劫!
風刮得越來越大,竹木搭建的了望塔都有些微微搖晃了。薛紹心里的那根弦也越繃越緊。
他知道,自己必須迅速的做出一個明智的選擇了!
如果程務挺仍舊一意孤行…薛紹深呼吸了一口,雙手重重的拍在了扶手上,“那我,也就沒有別的選擇了!!”
“薛少帥!”
這時,了望塔下方有人出聲呼喚。薛紹低頭一看,是一名較為眼熟的軍卒,記得他是程務挺時常帶在身邊的私人部曲的一名首領。
“何事?”薛紹問道。
“惡來將軍派小人來問少帥一聲,少帥能否在代州多住兩日再走?”小卒答道。
薛紹心中微微一動,這么說程務挺的心里確實動搖了,只不過他感覺如果自己當場表態愿意回頭,難免有些尷尬下不來臺!——我必須主動給他找一個臺階來下才行!
“好!”薛紹答應得很干脆,馬上還加了一句,“順便,把我們的主食換一下。每天都吃油炸散子,膩了!”
小卒一聽這話,當場大喜——薛紹這時候還能提出生活上的小要求,看來他是真心的想留下!
“多謝少帥!小人這就回復惡來將軍,一定極力改善少帥與麾下的膳食!”
薛紹點了點頭,看著小卒一路跑著回去,稍稍的吁了一口氣。心說:只是希望,這兩天不要再出岔子就好!
這時,薛紹心中如同一道精光畢閃,突然想到了一個人——裴紹業!
好不容易程務挺有了回心轉意的跡象,現在萬一裴紹業繞過我薛紹,提前把程務挺一狀告到了朝廷那里,豈不是前功盡棄?
思及此處,薛紹馬上走下了望塔直奔程務挺的官第。部曲侍衛們攔著薛紹不讓進,說惡來將軍說了這兩日誰也不見。薛紹說有關乎生死之事要與惡來當面商議,部曲們這才進去通報。
等了半晌,進去通報的部曲去而復返,對薛紹說惡來將軍現在當真不愿見客,請回。
薛紹不由得有點上火,當面沒有和這些部曲小卒爭執,繞到后院翻墻而入。
盡管薛紹潛伏的功夫已是爐火純青,但都督府里戒備森嚴又是大白天的再加上有獵犬護院,他仍是被發現了。馬上就有一大隊的部曲侍衛來將薛紹包圍了。
“薛少帥,你這樣會讓我們很為難。”部曲們口頭上客氣,但表情都有些不善。
“看來我是沒得選擇了。”薛紹深吸了一口氣,慢慢的解下了身上的披風隨手扔到一邊,“今天我就是一路打進去,也必須見到惡來!”
這些部曲們全都是在戰場上殺人如切菜的彪悍之輩,薛紹這句話剛一落音,他們二話不說一擁而上,直接就動手了!
薛紹自己也是養了部曲的人,知道他們這些人連皇帝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從來只認一個主子。說得難聽點,他們就像藏獒一樣。
他們絕對不會手下留情,薛紹也就沒打算點到即止!
“咣啷”一聲龍吟,太乙御刀出鞘了。揮出的第一招,就直接抹斷了一名部曲的脖子。
漫天的血雨噴灑出來濺了薛紹一身,眾部曲不由得整齊的微微一怔——想不到一向以儒雅示人的薛少帥,竟有此等功夫?!
“殺!!”
趁著他們稍稍一愣神的功夫,薛紹怒吼一聲揮刀就上。眾部曲畢竟都是百戰之輩絲毫不甘示弱,馬上擺開了陣勢對薛紹展開了圍攻。其中一部分人之前還稍有保留的,現在看到同伴被殺也全都拔刀出鞘起了殺心,招招奪命的對薛紹攻殺起來!
瞬然間,都督府里刀兵大響喊殺聲起。
程務挺聽到了這些聲音。換作是往日以他的脾氣,要是有人打上門來他肯定頭一個揮刀出手。可是現在,他卻像是一個入定的老僧那樣安坐不動,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之前給薛紹傳話的那名部曲小心翼翼的上前,低聲說了一句,“將軍,是薛紹。”
程務挺仍作閉目養神之態,連表情都沒動一下。
于是那部曲也就不吭聲了,悄然退下。
薛紹有段日子,沒有親自動手廝殺了。今日這殺心和招式一放開,就有點收不住了的架式。誠然程務挺的部曲全都是百戰余生的沙場虎狼,但是薛紹積累了兩世的“殺戮修為”顯然不是他們輕易所能抵擋的。
憑借一把太乙刀,薛紹從上百名部曲當中沖殺了出來,一步一個血腳印的站到了程務挺的房間之前。
這是一條真正的血路。
薛紹全身上下,幾乎全都紅透了。刀尖上的血滴一絲絲的流下來,在他腳邊匯成了一團血花。在他身后全是殺紅了眼的程家部曲,和十幾具流血不止的尸首。
“殺——”
部曲們看到薛紹突出重圍闖到了程務挺的房間外,這是他們嚴重的失職,于是全都發了狂似的沖了上來。
薛紹正要抬腳怒踢房門,里面傳來一聲低喝,“住手,退下!”
數十名部曲聽到這個聲音,如同中了一個魔咒瞬間止步,馬上整齊劃一的歸刀入鞘轉身就走,看都沒有再多看薛紹一眼。
仿佛剛才什么也沒有發生,仿佛薛紹就是一團空氣一樣!
薛紹手握太乙刀,刀尖微微發抖仍然指向地面,全身籠罩在一團幾乎肉眼可見的殺氣之中,雙眼之中精光迸閃,瞪著房門。
“吱啞——”
房門從里面被打開了,程務挺出現在了薛紹的面前。
他看著薛紹,表情有些復雜。似有敵意,又似有擔憂和不忍。
“你是來殺我的?”程務挺的聲音很是平靜。
“我是來救你的。”薛紹仍舊那樣提著刀,雙眼直視著程務挺的眼睛。
“可是你殺了我不少的人。”程務挺也正對著他的眼睛。
“他們阻我救你,所以我才殺了他們!”薛紹深調整呼吸收斂殺氣,手中的寶刀卻是慢慢揚起,橫在了兩人之間,“我必須救你。誰阻我,我殺誰!”
程務挺突然就笑了,咧著嘴笑,沒有發出笑聲,“如果是太后要殺我呢?”
“我只知道,今天我必須救你。以后的事情,誰也說不好。”薛紹說道,“說不定,我還會死在你的前頭!”
“你救不了我的。”程務挺搖了搖頭,這一次是微笑,“她絕對不會放過我。”
薛紹深呼吸了一口。
直到此刻,程務挺才算是說出了心底話。
“如果你執意要救我,我敢保證,她連你也不會放過。”程務挺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柔和了許多,并且伸出手慢慢的握到了太乙刀的刀柄上,稍稍使了一份暗力。
薛紹松開了手,太乙刀便落在了程務挺的手上。
程務挺舉起刀,微瞇眼眸細細的打量刀身,喃喃吟道:“滴血不留!——先帝御賜的太乙寶刀,果然非凡!”
薛紹微微皺眉看著程務挺。他感覺到了程務挺身上溢出的殺氣!
沒錯,就是殺氣!!
沒有誰,比頻頻踏上戰場的人更加熟悉這種氣息。
“你就不怕,我現在一刀殺了你?”程務挺突然說道。
薛紹非但不懼,幾乎連表情都沒有發生一絲的變化,“你不會。”
“好刀!!”
程務挺突然大喝一聲,手腕飛快的一抖,太乙寶刀如同一匹白練歸入了薛紹腰間的刀鞘之中。
——信任!
此刻,薛紹心里只剩下這樣一個詞。
不管世事如何變遷,不管時局如何險惡,哪怕到了生死關頭,薛紹感覺自己和程務挺之間,仍舊保留著并肩袍澤之間的那種——信任!
“說吧,你殺出一血路來見我,想對我說什么?”程務挺擲完刀就轉過了身云,問道。
“你的副將,裴紹業呢?”薛紹問道。
程務挺沉默的片刻,“我讓他去長安了。與之同行的,有數十人。”
“什么?”薛紹大喝。
“我知道你為什么提起他。”程務挺的表現出乎薛紹預料之外的淡定,悠然道,“裴紹業等人,跟我都是多年的袍澤弟兄。但是人各有志,程某不想拉著他們一起死!”
“你!…你簡直太天真了!”薛紹幾乎是氣岔了,“裴紹業,未必還把你當作是袍澤弟兄!你可知道,他背著你怎么干的?”
“我知道他背著我做了什么”程務挺的聲音低沉了下來,明顯透出了無奈和傷感,“我哪能不知道呢?”
薛紹真是有點氣急了,“如果讓他們去了長安,事態就會完全超出我的掌控之外。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薛少帥,惡來雖是一介粗俗武夫,但我不傻。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程務挺說道,“但是紙是包不住火的。沒有裴紹業去告密,照樣隱瞞不住!…袍澤啊!程某寧愿自戧也對他們下不了手,程某不想連累他們,更覺無顏面對于他們!”
“那么你也無顏面對于我?你一再的拒絕我,根本就是害怕連累于我?”薛紹沉聲道,“所以你一直在我面前裝腔作勢,甚至不惜擺出一副反目成仇的丑惡嘴臉?!”
程務挺仍舊背對著薛紹,沉默了片刻,說道:“你們怎么想的,不重要。在程某的心里,你們仍舊是我的袍澤弟兄…這就夠了!”
薛紹忍不住仰天長嘆——程務挺你這個大老粗,死到臨頭倒像個酸儒一樣的玩起了生死浪漫!
“程某已經一無所有了,將來還會死于非命、遺臭萬年。”程務挺苦笑了兩聲,“那還不許程某把你們這些袍澤弟兄,藏在心里,留在回憶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