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從來到大唐以后,薛紹已經殺了不少人。或徒手,或用千牛御刀與太乙寶刀,偶爾也用的手中的權力和麾下的軍隊。
但嘗試用唇槍舌劍來殺人,倒是頭一遭。
這初次嘗試的對手,還是以文才與政治見長的當朝首輔,裴炎。
雖然憑借強悍的氣勢和無畏的精神暫時壓住了裴炎,但是薛紹心里清楚,現在自己是在“以己之短攻彼之長”,說實話,并沒有太大的把握。
如果裴炎那么容易被扳倒,他也就混不到今天的地步了。
眼看薛紹與武太后二人合力擺出了這樣的“刀兵大陣”來對付自己,裴炎倒也處亂不驚,淡然道:“本閣知道你對我忌恨已久。今日當著滿朝臣工的面,我們既公且私的來做一個了斷,倒也可以。現在你想說什么,都盡管說。本閣洗耳恭聽,在座的諸公都是見證。”
“好。”
既然裴炎都大大方方的接招了,薛紹便開始說道:“我們先從三年前,也就是永隆元年的北伐說起。當時聞喜公裴守約率軍北伐得勝,俘虜了突厥部落的叛亂首領阿史那伏念等人。當時戰爭雖然得勝,但是北方草原一點都不平靜。如果不是伏念陣前投誠主動出面幫助王師招撫草原各部,戰爭還會繼續擴大甚至越演越烈。裴公與三十萬北伐大軍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暫時平定草原叛亂。但當時,草原各部族都在翹首觀望,朝廷將會如此對待投降的伏念,這將決定他們的選擇。伏念跟隨裴公來了長安,但你卻極力主張處斬伏念。這馬上就徹底斷絕了草原各部族重新回歸大唐的念想,并激發了他們更大的仇恨從而與大唐徹底決裂。不久之后,阿史那骨篤祿與阿史德元珍再度叛亂,接下來的事情在座諸公都知道了——裴閣老,我所說的這些,可曾有半點捏造?”
“沒錯。”裴炎很果斷的承認,“當時,的確是我力主處斬伏念。突厥人生性詭詐,常懷不臣之野心。就算不殺伏念,他們一樣會叛亂。當時的北伐,已經是大唐第二次平叛。大唐一直寬宏以待,但突厥人就是口服心不服。若不殺一儆百,突厥人會以為大唐只會一味的姑息縱容。因此,本閣力主處斬伏念,以儆效尤!”
“巧言令色!”薛紹冷斥了一聲,說道:“在北伐剛剛開始不久,本將奇襲黑沙就已經生擒了伏念到帳。當時,突厥叛軍的實權早已歸屬了阿史德溫傅。然后,本將設計將溫傅父子一并鏟除,這早就已經起到了殺雞儆猴的作用。否則,伏面的出面勸降也不會那么順利成功。當伏念回歸長安之時,他已經不再具備再度發動叛亂的實力和影響力,但是滿草原的人都在看著大唐,會如何處置伏念。至大唐開國以來,從來不會在戰后處決酋長戰犯。裴閣老你好智慧好霸氣,開了大唐這樣一個先河,然后激起了草原所有部族的強烈仇視和反抗!因為,他們擔心自己全都會像伏念那樣,被大唐秋后算賬死于非命!——狗急尚且跳墻,在死亡和生存之間誰都知道該要做出什么樣的選擇!于是乎骨篤祿和元珍的再度叛亂,在草原上是一呼百應。隨著這場叛亂而導致的諸多州縣淪陷、無數軍民死亡,都應該從處斬伏念開始算賬!——裴閣老,你身為中樞宰輔,做出了這樣錯誤的軍國決策導致國家和百姓遭致這樣慘烈的損失,你還有何顏面站在這里大言不慚?”
“薛紹,你不要血口噴人。”裴炎沒那么容易被激怒,他仿佛也早就料到薛紹會拿伏念說事,因此準備充分,答道:“當時,確實是本閣在政事堂力主處斬伏念。這是我提出的議案之一。經過二圣與諸位宰相的合議,最終才做出這樣的決定!——現在你要清算舊賬,是不是也想把先帝算進來?”
“裴炎,你混賬!!”薛紹大怒,雷霆喝罵!
滿場驚嘩,朝堂之上瞬間炸鍋了!
武則天也無法忍了,憤然從珠簾后大步走了出來,指著裴炎怒斥道:“裴炎,你身為宰輔,權力在手責任在肩!你的決議出了錯,不肯承擔責任也就罷了,居然還把責任賴到先帝的頭上!——有功歸己有過推君,如此不臣之臣、寡廉鮮恥之徒,真真是古今罕有!”
武則天越罵越生氣,幾乎是指著裴炎的鼻尖怒斥:“如此不肖之徒,有何顏面再立于這朝堂之上?!”
朝臣也是一片嘩然,一片議論四起。
“為尊者諱、為賢者諱”是在場許多人心中一條相當重要的原則底線。其實,就算“處斬伏念”這個錯誤的決定只是先帝一個人的主張,裴炎身為先帝器重的顧命大臣與當朝首輔,他也理當主動承擔責任為已經去世的先帝保存顏面與維護形象,這才是一個有擔當的宰相最應該做的。可是裴炎非但沒有這樣做,他為了推卸責任甚至把先帝搬了出來當擋箭牌,這的確有一些失德過火。
薛紹的怒罵和武則天的憤然出現,瞬間就將裴炎置于眾矢之的不利境地。
裴炎的臉色頗為尷尬一時無言以對,心想老夫不過是一時語失,居然落到這般境地…薛紹和太后把握機會大力反擊的能力,確是爐火純青!
事已至此,已是無法涂抹與推卸。
裴炎深吸了一口氣強作鎮定,“好!——就算處斬伏念這個決策是我做出的,我理當承擔一部分決策失敗的責任。但是,太后你也難辭其咎!因為當時,你與本閣一同力諫先帝,先帝才同意了本閣的這一條決策。現在當著滿朝文武的面,你又有何顏面怒斥于我?”
武則天一怔,這下真是肺都氣炸了,心中怒罵不休——瘋狗!裴炎,你這條瘋狗!
“裴炎,你實在太無恥了!”
武則天還沒有答話,薛紹大聲怒罵道:“你可是上輔天子下安庶民的宰相,你提出的決策犯了錯,理當自己主動承擔責任。可是你卻半點擔當也沒有,只想著如何推卸責任、如何拉人下水、找人墊背!——似你這般不顧道義沒有擔當的腐朽之輩,何德何能官居宰輔鼎立朝堂?你連一個男人都不算!…大唐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滿堂再度驚嘩!
薛紹罵得有夠難聽,但也確實罵到了位。裴炎今天的表現,實在是糟糕透頂…太多的人,對他的行為表現出了強烈的不滿,甚至是不恥!
薛紹的怒罵給了武則天回旋的時機,深呼吸平復心情之后,武則天說道:“裴炎,我承認我當時是和你一同勸諫先帝處斬伏念以儆效尤。但當時其實我是非常反對這樣做的,因為我從貞觀一朝走來,知道我朝從來不殺投降的敵酋。此例一開,后患無窮。但當時你哀哀求我助你,說,如果不處斬伏念,聞喜公裴守約歸朝之后將極有可能入主中樞拜為宰相。這樣一來,你的地位就要受到強烈的沖擊,甚至被他壓住一頭。裴炎,薛紹指證你的罪名沒有錯,你就是一心沉湎于權位,嫉賢妒能以公廢私!!”
“嘩——”
朝堂之上,再度沸騰了!
武太后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當眾揭了裴炎的短!
“一派胡言!”裴炎怒斥,“當時,最想打壓裴行儉的是你才對吧?眾所周知,早年裴行儉曾與長孫無忌、褚遂良等人在皇后的問題上合為一派,一同反對廢王立武。裴行儉是你的敵人!一直都是!”
嘩!——
又沸騰了!
薛紹覺得腦仁都疼了,這兩人當眾算起了老帳,算來算去,誰都得不到好處,何必呢?…怪就怪裴炎最先不守游戲規則,像瘋狗一樣的張嘴亂咬!
“沒錯,我是與聞喜公是有舊怨。”武則天處亂不驚,當眾說道,“但是事情都已經過去三十年了,我早已經和他冰釋前嫌。否則他不會被召還于朝堂,身兼文武雙職。否則,他更不會成為我女婿薛紹的老師,他的夫人庫狄氏也不會成為我的摯交好友。至今,他的孩子也養在皇宮里,由我親自撫養視為己出——裴炎,你這種挑撥離間、不敬先人的無恥行徑,當真是太過下作了一點!”
裴炎氣得發抖,臉都白了,無言以對。
很多大臣開始對裴炎投去鄙夷的眼神,一片非議之聲四起。
“再者,我反對處斬伏念的這個想法,雖然沒有對你說過。但是,我不止一次的和其他的大臣們說起過。”武則天說道,“他們今天就在朝堂之上,不信,你可以當眾求證!”
裴炎冷冷的道:“向誰求證,都是你曾經教唆好的。又有何可求?”
武則天冷笑一聲,“本宮可沒有那個未卜先知本事,于今日上朝之前就教唆了一位帝師宰輔——劉祎之,你說對也不對?”
嘩!…
又是一次滿堂喧嘩!
中書侍郎兼同中書門下三品劉袆之,斗然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他顯然有點緊張,但是咬咬牙也站了出來,拱手拜道:“太后所言屬實。當時在商議對待伏念的問題上,太后對裴閣老提出的決策并不茍同。她私下找我和范履冰、元萬頃等人商議了多次,我們一致認同太后的決策,認為不應該處斬伏念。可是就在我們還在商議此事之時,裴閣老已然憑借他的三寸不爛之舌說動了先帝做出了決策,并且圣令都已發出,再也無法挽回!”
“嘩——”
喧嘩、沸騰!
“劉袆之,你這個卑鄙小人!”裴炎跳腳大罵。
劉袆之針鋒相對的頂撞上來,“裴閣老,我一向敬你德高望重,你豈能如此當眾辱沒于我?——我據理實說,何謂小人?難不成要我歪曲事實的給你幫腔,就是正人君子了嗎?”
“你!…你真是無恥之尤!”裴炎怒罵,臉都漲紅了!
薛紹看到眼前這片景象,不由得苦笑嘆息了一聲,心說看來狗急了真的會跳墻…大唐的朝堂之上居然出現了一派狗咬狗一嘴毛的混沌亂象,真是悲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