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經漸深,長安平康坊這個風流藪澤里滿是一片春風明媚,艷光四射。
一名老婦和一個中年男子點著燈籠,走出了一戶不太打眼的小別院,反身關上門并且落了鎖,結伴而去。
這樣單獨的小別院,平康坊里也不知道有多少家。住的都是在官方有明確的身份記載并且稍有檔次的妓女,有專門的爆炭(也就是媽媽桑)和龜奴負責拉客、保安和伺候飲食。白天里,妓女們會陪客人玩些琴棋書畫飲酒聊天。到了晚上客人如果留下投宿,爆炭與龜奴便會落鎖離開。
爆炭和龜奴走了沒多走,兩個人影腳步無聲的出現在了院子門口。
薛紹和郭安,做一副中年文仕的打扮。夜半時分有這樣的人出現在平康坊,再也平常不過。
“就是這里了。那妓子名叫蘇小燕。彈得一手絕妙琵琶,在長安來說也算小有名氣。”郭安簡短答道。兩天的情報偵察工作,他確信準確無誤。
蘇小燕?
薛紹聽到這名字甚覺耳熟,稍一思索,想起來了。她曾是張窈窕生前的好友,那次張窈窕出殯時,蘇小燕和一群平康坊的女子曾一同上了終南山去送葬。
“我們進去。”薛紹沒有多說,雙腳一蹬向上跳起,手掌搭上了墻頭稍一借力,整個人如同一根彈簧一樣彈射而起,一翻身落進了院子當中。
郭安很快也跟著進來了。
院子不大,房里點著燈,隱約還能聽到輕柔的琵琶聲與女子的歌聲。
靜的夜,這樣的聲音聽起來顯得格外的清幽與動人。
薛紹聽那女聲唱的辭兒仿佛甚是耳熟,不由得駐步多聽了片刻。
唱的是——
“明月多情應笑我,笑我如今,辜負春心…”
薛紹不由得笑了,那是自己在當初在并州光臨一家女冠道觀時,被逼剽竊的一首辭,怎的在長安傳唱起來了?
蘇小燕邊彈邊唱,唱得空靈婉轉極富古韻,還算不錯。
一曲唱罷,里間響起一個男子的聲音,“甚好、甚好——美人,這個東西送你了!”
“多謝將軍!”
薛紹和郭安相視一笑,那廝還真是風流種子。
唱也唱了,賞也沉了,敢情這下就該是要上床了。
果然,房里的燈滅了。
薛紹搖頭笑了一笑,示意郭安到院中的亭子里坐一會兒,別壞了別人的好事。
二人屁股都還沒有坐熱,里面的燈又亮了。
薛紹再度笑了,好嘛,這廝還是個快槍手!
“美人,你豈自睡。近日事多,我得連夜回軍營。”
“將軍好走,有空常來!”
門被打開了,走出一個上身的精壯漢子,懷里抱著衣服,手中還綽著一把佩刀。他猛然看見院子里坐了兩個人,在月光之下無聲無息有如鬼魅,當場嚇了一跳大聲怒喝的拔出了刀來,“是人是鬼?滾出來!!”
嚇得里間的蘇小燕慌忙跑了出來,“將軍,何事大叫?”
薛紹和郭安都沒有動,仍是靜靜的看著他。郭安只用手指關節在石桌上敲了幾個音符,那漢子頓時神色大變慌忙收起了刀,將蘇小燕往里屋推。
“沒你的事,只管進屋睡覺去!今夜之事不可對外人提起一絲半點,切記、切記!!”
蘇小燕慌忙進了屋,把門鎖得死死的。
薛紹和郭安就在涼亭里安靜的坐著,那漢子手忙腳亂的穿好衣服將佩刀放到了地上,上前來對著薛紹單膝下跪就是一拜,也不說話。
“坐。”薛紹說了一個字。
“屬下不敢!”
“怎么,怕我罰你偷離軍營光臨妓竂?”薛紹笑道,“算了吧,郭大封。現在你已經不是我的屬下了。”
“屬下永遠是…屬下!”郭大封愣是沒敢把少帥二字叫出口來,就怕隔墻有耳。
“別廢話了,坐近一點好說話。”
“是!”
郭大封這才起了身近近的挨著薛紹坐下,三人的頭幾乎抵在了一起,只作低聲交談謹防隔墻有耳。
“少帥所料不差,至從你率領一半洛水大軍離開洛陽之后,裴炎一直都在恩威并濟的拉攏和收買我和黨金毗兩個人。”郭大封說道,“按照少帥最初定下的計策安排,一開始我們兩人對他報以敵視和不合作,也不接受他的收買。裴炎便找了借口要將我二人調任到外州,將我二人的兵權撤換,換作別的人統領洛水留守大軍。可是這件事情他沒有辦成,因為太后反對、程務挺和程齊之也不同意,怕因此而鬧出兵變。于是裴炎就沒有這么做,但他日夜派人盯著我和黨金毗,就是想要捉我們的把柄,把我二人整垮…少帥你也知道,我好色黨金毗好酒,我二人都還好賭,因此還確實被他捉了一些把柄。裴炎便派了御史薛仲璋——也就是他的親外甥來查我們,搜集了好多雞零狗碎莫須有的證據,其中不乏強加的罪名。雖不足以致我等于死地,但罷官貶職已是綽綽有余了。無奈之下,我二人只好暗底里向裴炎服軟投誠,這才得已存活至今日、等到少帥回來啊!”
薛紹微笑的拍了拍郭大封的肩膀,“忍辱負重,難為你們兄弟倆了!”
“比起少帥和兄弟們在前方浴血殺敵,我們這算得了什么?”郭大封的眼里閃著精光,極是興奮,“少帥,現在是不是該要動手,拿掉裴炎這個混賬老兒了?只要有他在朝堂上一天,咱們這些兄弟全沒好日子過!——你就下令吧,該怎么干?操刀子的事情交給我們來辦。我現在恨不能一刀捅那老兒個大角窟窿!”
“你別太心急。”薛紹耐心的說道:“這一年多來,你們把苦肉計演得如此真切,想必老兒不會有什么大的懷疑。但你們畢竟不是老兒的心腹,加上現在我回來了,老兒又生來多疑,因此你們現在但有任何舉動,務必都要小心謹慎為上!”
“是!”郭大封答得很是嚴肅和謹慎,“有何吩咐,少帥只管下令!”
“現在風云突變,一切事態都不可預料。所以,我也沒有現成的命令給你下達。”薛紹說道,“你只記住一條,一但遭遇任何大事,不可輕舉妄動。你便到這里來——我自會有安排!”
郭大封先是一愣,隨即就咧嘴笑了,“少帥打算在這里住一段時間?…說真的,蘇小燕不錯!”
“給我閉嘴!”薛紹輕斥了一聲,“記住了,把嘴巴給我閉得死死的,一定要牢實!這段時間不可飲酒,睡覺都別睡太死——以防夢話說漏嘴!”
“是!”
次日清晨,薛紹獨自一人做道士打扮,騎著一匹小青驢晃晃悠悠的走出了長安,走上了通往洛陽的官道。
身后是長安古城,氣勢恢宏磅礴萬千。遠方是籠罩在云霧之中終南山,仙氣氤氳霞光萬丈。春耕后的田野散發出泥土自然的芬芳,清晨的雨露灑落在薛紹的身上,微微濕潤但讓人神情氣爽。
薛紹悠哉游哉的騎著小青驢,一路欣賞過往山水,不覺心情大好極是放松。一時性情所致,薛紹唱起了一首曾經他很喜歡的老歌——
“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
“浮沉隨浪,只記今明!”
唱得正起勁,十余騎快馬從薛紹身后卷塵而來飛馳而過,滾滾的馬蹄聲打亂了薛紹歌聲,激起的灰塵讓他有些灰頭土臉,不覺有些氣惱。
細下一看,那十幾人雖然做尋常百姓的打扮,但騎的馬都不是普通貨色,馬臀中打有印章顯然是朝廷的公家馬匹。
“六閑廄的馬?”薛紹曾在千騎干過,對這些馬很是熟悉一眼就認了出來,心說,“是千騎的人?”
正嘀咕著,那十幾騎居然去而復返,正沖著薛紹來了。
薛紹不由得眉頭一皺,難不成認出我來了?
待那些人走到近前,薛紹心中微微一緊:千騎使武攸歸和侍御史薛仲璋,這兩個人怎么會攪到了一起?…這滄海一聲笑沒笑得好啊,笑出了這兩個惱人的小王!
武攸歸和薛仲璋并馬走上前來,眼神凝厲的盯著薛紹,顯然是在努力的觀察他。
“無量壽福!”薛紹變著嗓門稽了首,“二位仙客,貧道云松子這廂有禮了。”
“云松子?”武攸歸死盯著薛紹,冷哼了一聲,“哪處道觀里出來的?”
“終南山,平霄觀。”薛紹微笑答道。
“平霄觀我去過,怎的從未見過你這道人?”武攸歸說道,“我看你這身形姿態,倒是像我一個故人。”
“我看也像。”薛仲璋冷冷的附合了一句。
薛紹滿副迷茫的眨著眼睛,“像誰?”
“這你就不必問了。”武攸歸冷冷的一揮手,“來人,帶走!”
他身后的千騎隨從一擁而上,就要拿人!
“且慢、且慢!”薛紹滿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大叫道,“就算我生得有幾分像你的那位故人,也不必就此拘拿于我吧?爹娘將我生成這副模樣,莫非也是罪過?”
“說得對,你長得像他本就是罪!”薛仲璋惱火的道,“巧得很,那位故人是我的切骨仇人,如今我們正要前去捉拿于他。我越看你和他越像,懷疑你就是他喬裝假扮的!”
薛紹心里一緊,我在綏州把薛仲璋的岳父給干掉了,他不恨死我才怪!
“寧可錯抓,不可枉縱——給我捉起來!”武攸歸一聲大喝,他的千騎隨從們沖了上來。
“救命啊!!——”
薛紹大喝一聲從小青驢上跳了下來,慌里慌張的往農田里跳了進去,撒腿就跑!
那些千騎隨從們一驚,逃得倒快!
“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