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冬天,仿佛來得特別早一些。
次日薛紹起床后走出帳篷的第一口呼吸,就感覺到一股秋瑟之涼意侵入肺腑。他不禁怔了一怔,轉頭問身邊的郭安,“今天是什么日子?”
“將軍,今天八月初六,眼看就快中秋了。”郭安答道。
薛紹不禁眨了眨眼睛,時間過得這么快,離我和太平公主的婚期只有一個多月了!
近旁的吳銘仿佛是看出了薛紹的心思,說道:“公子,看來得要加快步伐解決草原問題了,可不能因此耽誤了你的婚期。”
薛紹皺了皺眉頭,“眼下,只能以軍國大事為重。”
吳銘點了點頭,再道:“我想,裴公心中也有這樣的計較,不會讓戰爭耽誤了你的大婚。如果在你大婚前的一個月草原問題還沒有徹底解決,他老人家應該會另有安排。”
“那就到時候再說。”薛紹道,“一日冇本不卸任我就一日重任在身,來不及考慮別的問題。于都今山一役非一戰之成敗,它關乎整個千里草原和今后幾十年里大唐的周邊安寧。相比之下,我的婚事算不了什么了。”
吳銘猶豫了一下,小聲道:“公子這樣想,只怕朝廷那邊的人不這么想。如果公子耽誤了婚期遲遲未歸,恐怕會有變故。”
薛紹淡淡的一笑,什么變故,公主要退婚嗎?
腦海中斗然閃現這個念頭,薛紹的心思突然變得很復雜。于個人情感來說,自己和太平公主之間的確有了一些感情,也愿意與之共結連理共渡此生;但是從利益與意愿來講,自己又從來都不想做什么大唐的駙馬。
這兩股思想在薛紹的腦海里,幾乎是一樣的堅定。
非常的矛盾!
“報——薛長史!”一名斥侯飛騎而來,下馬報道,“前軍惡來將軍來書請示,何時發動對于都今山的攻擊?”
“怎么,惡來按捺不住了?”薛紹一揮手,“軍書拿來我看!”
斥侯連忙將軍書送上,薛紹展信一看是程務挺寫來的親筆信,字不大漂亮語言也很簡潔,就一個意思——我軍士氣正旺,前軍積極請戰!
吳銘說道:“公子,程務挺假權于你,會頭一個擁護你的權威,不會逼宮為難于你。他既然送了這樣的軍書來,就表示前軍將領們個個都是求戰心切,他不能違逆了眾將之意,迫于無奈之下才來請戰。”
“沒錯。”薛紹輕吁了一口氣,連戰連捷士氣正旺,加上出征已久將士們歸鄉心切,現在可以想像前軍將士的邀戰之心有多殷切。
但是欲速則不達,現在于都今山的敵人兵力仍在而且提高了警惕,此時發動總攻,就算得勝唐軍也會損失慘重。再者,現在薛紹最想要做的就是消磨于都今山敵人的斗志與意志。只有從意志上將他們打垮再用軍隊去擊敗他們,才是真正的勝利。否則,于都今山的突厥冇人就算是一戰失敗了,也不會真的心服口服!
平定草原,攻心為上。這是最早的時候薛紹與裴行儉一同制定的戰略。
“郭安,筆墨伺候。”薛紹道,“我親自回書惡來將軍!”
“是!”
薛紹寫下了一封信,讓程務挺安撫眾將士稍安勿躁,以糧草轉運需得時日為由再休整一段時間,對于都今山的敵人繼續圍而不攻。另外,不妨將戰利品全部拿出來分發給麾下軍士,安撫他們的情緒,保持他們的斗志與士氣。同時薛紹承諾,半月之內必定拿下于都今山,全軍可以凱旋而歸!
斥侯攜書而去。
薛紹輕輕的吁了一口氣,吳銘就在一旁笑了。
“你笑什么?”薛紹問道。
吳銘小聲道:“公子睿智,這封軍書定能穩住前軍。”
“何以見得?”薛紹微笑道。
吳銘答道:“程務挺之所以來書請戰,只是因為抗不住麾下眾將的一同邀戰,怕觸犯了眾怒,于是才向公子這邊推諉一番。看得出來程務挺本人其實是擁護公子決定,并不急于速戰的。公子這里馬上給出了合理的回應,一則糧草轉運未濟,再又分發戰利品,最重要的是給出了半月之期的決戰承諾。有了這三樣東西,程務挺足以按住麾下眾將了!——前方將帥心意相通配合緊密,這才是取勝的關鍵!”
“那你認為,現在我應該怎么做?”薛紹有意問道。
吳銘抱了一拳,說道:“公子早已成竹在胸,又何必問我?”
“群策群力,你說吧!”薛紹道。
吳銘笑了一笑,說道:“中軍帥帳里的那些鐵勒酋長,不都是公子網羅來的死戰先鋒嗎?無論他們的出戰是成是敗,他們的臨陣倒戈對突厥人來說都將是一個極為沉重的打擊!——只要突厥人的士氣墮敗,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多了!”
薛紹聞言哈哈的大笑,不禁心想以前我還真是忽略了吳銘這樣一個重要的人才,他不僅是個斥侯專家在戰爭方面有著非常豐富的經驗,還是我的家臣更重要的是智謀過人——這樣的人才,就該留在身邊充當我的心腹和智囊啊!
“吳銘,以后就由你來掌管我的軍書文墨,早晚隨身伺候。”薛紹道。
“是!”吳銘非常鄭重的抱拳應諾。
稍后薛紹一行人來到了關押鐵勒酋長們的大帥帳里,守備帳篷的人回報說,這些人猛吃濫醉了一場,至今全都宿醉未醒。
“伏念呢?”
“他徹夜未眠,現在還坐在那里。”
薛紹走進了帳篷一看,果然,帳篷里滿是熏人的酒氣,鐵勒酋長們東倒西歪的醉翻在各處,打著震天響的大呼嚕。只有伏念一個人端坐在坐蒲上,面無表情眼神冷清,像是眼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一樣。
“舉世皆醉我獨醒,阿史那公,果然與眾不同。”薛紹走了過去,拿起一杯酒來示意道,“喝一杯吧?,“
伏念不言不語,倒了一杯酒,與薛紹共飲而下。
“怎么樣,你可曾說服了他們?”薛紹笑而問道,“他們,是否愿降?”
“我一句話也沒有和他們說過。”伏念的聲音有些嘶啞和低沉,但是語調很平靜,“事實上,根本就不用我說一句話,這些人也知道該怎么做了。”
“你仿佛對他們很失望?”薛紹不禁笑了。
“從來沒有過希望,自然也就談不上會有什么失望。”伏念長嘆了一聲,“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大突厥汗國要興起,看來至少還要兩代人的努力奮斗與浴血奮戰。”
“你還不死心?”薛紹不禁眉頭一皺。
伏念突然哈哈的大笑,“我是失敗了,但這不代表我喪失了我的意志與理想!”
薛紹深吸了一口氣,“你的確和這些鐵勒人不同。”
“所以我不想與他們多說一句。”伏念站起了身來,“薛將軍,請將我帶回原來的住處。”
薛紹擺了擺手,郭安等人將伏念帶走了。臨出帳篷時,伏念回頭一看薛紹,正好薛紹也側眼一瞅伏念,二人的眼神凌空相撞,幾如發生了一場雷電交接的暗戰。
薛紹的心里,斗然再增壓力。
其實草原上的大勢,薛紹心里比誰都要清楚,因為他明了這一段歷史的走向。大唐名義上統治了草原五十年,但是五十年的羈縻政策也養活了突厥人的復國野心。它冇就像是野草一樣在突厥人的心中滋長,大唐卻一直未有什么發覺。接連兩次的草原叛亂一次比一次來得兇猛,叛軍的規模也一次比一次的大,就是他們野心不斷膨脹的結果與證明。眼下,就算自己能把于都今山的叛軍殺光,也無法徹底的根除殘留在突厥人心中的復國之心。
歸根到底,突厥問題已經不是將軍能解決的了。朝廷將會采取什么樣的政策來針對草原,這才是關鍵之所在!
但是這樣的國策大事非但是薛紹本人插不上言,裴行儉插不上言,北伐軍中的任何一個人,也都插不上言。
那是二圣和政事堂里的宰相們,才能決定的事情。
如果這次得勝回朝之后朝廷的安撫政策到位,草原或許還能安寧一段時間;反之若有失妥之處,草原必然復叛。如果再有一個類似伏念、或者比伏念更加厲害的草原梟雄出現,千里草原必將完全脫離大唐的控制…突厥汗國的復興,并非是天方夜譚!
——剛才伏念的眼神里,傳遞而來的就是這樣的信號!
“將軍,是否叫醒他們?”左右近衛上來請示,打斷了薛紹的沉思。
薛紹點了點頭,“給些食物款待一番,酒就不用了。隨后叫他們到中軍議事帳來見我!”
“是!”
半個時辰后,三十余名鐵勒族的酋長與將軍們,乖乖的來到了薛紹所在的軍帳之中。帳前兵戟林立旌幡森嚴,左右刀斧手煞氣凜然,這些酋長們一改昨日的放蕩與粗野,個個大氣也不敢出。
恩威并施,薛紹今日表露出了自己威厲的一面。
廢話不說,薛紹開門見山表明意圖,“諸位首領,意下如何?”
“我等愿意歸順大唐,誓死效忠大唐二圣,誓死追隨薛大將軍!!”
首領們顯然是商量好了,非但是口吻一致,連撫胸而拜的動作都是那么的整齊劃一。
“識時務者為俊杰,諸位頭領,做得很對。”薛紹微然一笑,說道:“口說無憑,你們拿什么來證明你們的忠心歸順?”
眾頭領們仿佛也早就料到薛紹會有這一問,當下就有一人搶先說道:“只要薛將軍信得過我們,可以放我們回去收拾兵馬!”
首領們馬上爭先恐后的大叫起來,生怕說慢了就顯得不忠心一樣——
“我等愿為先鋒,力助薛將軍攻破于都今山!”
“薛將軍可以撥一名唐將給我們做統帥,我等愿意合兵一處,聽從調譴!”
“一切兵馬糧草,我等自行籌備,堅決不要薛將軍一兵一糧!”
“愿用突厥人的人頭,作為我們歸順大唐以示效忠的進獻之禮!”
看著眼前這些人的表演薛紹不禁冷冷的一笑,這些鐵勒人倒是懂點規矩,還知道納上投名狀!
猛然一巴掌拍在書桌上,薛紹昂然站起。鐵勒首領們惶然一驚,瞬間集體收聲,驚詫莫名的看著薛紹。
薛紹哈哈的大笑兩聲,“好!——我就讓草原人最為敬重與懼怕的鬼月將軍薛楚玉做你們的聯軍大將!由他率領你們的部族兵馬,一同前去攻伐于都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