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杯茶后眼看天色漸晚,薛紹等人告辭離去。
司馬承禎與玄云子一同送薛紹三人到了籬笆邊,薛紹請之留步。
“天色已晚夜路難行,三位仙友多加小心。”司馬承禎稽首而拜。
“二位仙長請留步。我等多有擾叨,就此別過了。”薛紹回了禮,三人一同上馬。
正欲啟行,玄云子忽然道,“薛公子,請留步。”
不等薛紹答話,薛楚玉和郭元振同時拍馬就跑,全然沒有等候片刻的意思。
薛紹的額頭之上差點就要冒出幾條黑線,真是損友!
“仙姑有事?”佳人已然開口,薛紹便給了她幾分面子,下了馬來。
司馬承禎微然一笑,“二位請便,貧道先行回避。”
他也飄然而去,回了草廬之中還掩上了門。
留下一位月下美人與駐馬公子,夜風習習,景色朦朧。
玄云子上前兩步來,離得薛紹較近,微微仰頭看著他,輕聲道:“貧道冒昧,想要請問公子一件事情,不知公子可否如實回答?”
“仙姑請講。”
玄云子微然一笑,說道:“貧道只想知道,公子是否對貧道深懷戒意?”
薛紹笑了一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玄云子那雙如同寶石一般的美瞳之中閃過一抹異樣的神色,轉瞬又恢復了平常,淡然道:“公子之意,不妨明示?”
“記得那日終南一晤,仙姑是曾邀請我一同修道。后又贈我一枚玄武法簡。我請道中之人辯識過,說它絕非尋常之物。”薛紹道,“萍水相逢,仙姑一番拳拳之意,我本當感jī涕零。但同時,換作任何人也會難免心生疑惑——仙姑緣何如此殊待于我呢?”
玄云子不動聲色輕輕的點了點頭,“那公子為何又搖頭?”
薛紹說道:“那是因為,我想不出我有什么值得仙姑去覬覦或者陷害的地方。反之,仙姑傾城絕色、名動京華。能與仙姑相交一場,似乎也該是我撿了個大便宜才對。”
玄云子的表情頓時變得很有趣,仿佛生氣,又仿佛好笑,更像是有一些意外與莫名的驚訝。她淺淺頜首微微搖頭,轉而又看向薛紹的眼睛,“敢請公子,看著我的眼睛。”
薛紹如言,看著她的眼睛。
二人凝視對望,都不回避對方的眼神。
“公子可曾從我的眼神之中,看出了什么?”
“一片清澈,什么也沒有。”
玄云子微然一笑,“我卻從公子的眼神之中,看出了許多東西。”
“但凡你看出了什么,我都不否認。”薛紹哈哈一笑,“表情、語言和動作這些都有可能撒謊,但眼神絕對不會。仙姑心如冰清了了一空,我一介俗人只能自愧不如。”
“公子,無論你如何看待玄云子,我只說一句。”玄云子微然一笑,“玄云子,始終不會害你。冇”
薛紹輕輕的皺眉,點了點頭,“我信。”
玄云子再度微然一笑,“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記得上次云海一別,你也說過這樣的話。”薛紹道,“然后,我們在千里之外的并州重逢了。”
“公子是想說,貧道是在刻意的追尋于你,跑到并州來制造這一場重逢?”玄云子面帶微笑輕輕的搖了搖頭。
“不。我還沒有自負到那個份上。”薛紹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每天我們都要遇到很多人,這很正常。”
“那意味著,每天我們也都會錯過很多人。”玄云子說罷這句,拂塵輕輕一揚,稽首一拜,“天色已晚,貧道無禮羈留公子多時,公子快快啟行吧!”
“那我告辭了。仙姑請留步。”
薛紹也未多說,翻身上馬,回頭看了玄云子一眼,拍馬奔走。
玄云子站在籬笆邊,目視薛紹走遠。
司馬承禎走出房來,落在玄云子身邊,說道:“一個磊落大氣之人。”
“他的心里,有一個大千世界。”玄云子微微皺眉。
“大千世界,羅萬相,須彌紅塵,廣袤無窮。”司馬承禎輕言道,“師尊畢生鉆研道、佛、儒三教學說,想要尋找共通之處。最后他老人家發現,人心或者是這世上最為渺小也最為龐大的世界。你說他的心中有一個大千世界,那你可曾看出,那個大千世界的須彌何在?”
大千世界是佛家的說法,用來形容宇廟世界的組織情形。須彌山,則是大千世界的核心。
玄云子搖了搖頭,“第一眼見到他,我就覺得他與世人皆不相同。因為,從來沒有一個人,會讓我看不透他內心世界。若要用一個字來形容他,那就是——謎!”
“從而這個謎樣的男子,吸引到了你的注意?”司馬承禎呵呵一笑,說道,“你自幼擅長‘窺心’之術,師尊視你為天生奇童,因而破例收下了你這唯一一個入室女弟子。這些年來,從來沒人能夠逃得過你的一雙慧眼,但凡有人想要在你面前耍弄心機,也會被你一眼識破——那么現在,你有對手了?”
“又不是敵人,談何對手?我只是…對他好奇。”玄云子回頭看向司馬承禎,微然一笑。
“不許看我。”司馬承禎連忙扭過頭去,“隨意窺心,難道不是對師兄的不敬嗎?”
“師兄,你向來是心如虛空從無雜念,你還有什么害怕的呢?”玄云子笑道,“莫非此刻,師兄心中生出了心魔?”
“謬論。”司馬承禎被她一jī,凝神看向了玄云子。
玄云子掩嘴一笑,“師兄恕罪,是小妹失禮了。”
“沒有人愿意自己的心事被他人窺得一干二凈,那和赤身的站在他人面前別無二致。”司馬承禎無奈的搖頭笑了一笑,說道,“師妹,以后不要隨意去窺竊他人心思。這非但不禮貌,還會讓自己活得很無趣。”
玄云子輕輕的點了點頭,“師兄說得沒錯。水至清則無魚。一個人知道得太多,往往會非常的寂寞與厭世。這些年來,我就是看多了紅塵中人的貪婪、無知、愚昧與丑惡,因此越發變得孤僻與冷漠。時至今日,除了師尊、師兄和我兄長,我幾乎再也沒有一個親近之人,更談不上有一個朋友。”
“于是,那個唯一讓你看不懂他內心大千世界的男人,成了你想要結交的第一個朋友?”司馬承禎輕聲道。
玄云子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奇異的微笑,就像薛紹那樣,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司馬承禎略皺了一下眉頭,“師妹,我可不會窺心。”
“那就拭目以待吧!”
說罷這句,玄云子轉身飄然而去。
“你還把玄武法簡都送給了他?這件事情可別讓師尊知道了。”司馬承禎在她身后說道。
玄云子沒有答話,直接落進了自己的草廬之中,掩上了門。
司馬承禎仰頭望著頭頂的一輪圓月,若有所思沉吟良久,吐出二字,“心魔?”
天黑路窄,薛紹緩緩的勒馬前行,前方閃出兩個火把。郭元振與薛楚玉在等他。
“喲,藍田公子獵艷回來了?”郭元振一陣壞笑,“你看我二人都準備了好大幾個火把,準備等你一兩個時辰的。但是,你這也太快了一點吧?”
薛楚玉也跟著笑。
“你們兩個都生了什么歪心?”薛紹沒好氣的道,“我是那樣的人嗎?”
郭元振和薛楚玉同時大笑,用笑聲做為回答了。
薛紹若有所思的輕皺眉頭,搖了搖頭,“奇怪。”
“莫非玄云子沒有留你過夜?”郭元振壞笑道。
“別胡說!”薛紹斥罵了一聲,說道,“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的眼神,會那樣的清澈和空靈,就像是一個初生的嬰兒一樣。”
郭元振和薛楚玉都是一頭霧水,“何意?”
薛紹搖了搖頭,“算了。或許修道之人真的和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不同,更何況還是潘師正的高足。”
“你在說什么呢?”
“不說了,回家!”
回到大都督府的后宅別院住處,薛紹發現,今天這里來了一個非常特殊的人。
太平公主的心腹宦官,朱八戒。
朱八戒一見到薛紹,那比見到了親爹還要親,當場就雙膝下跪了。
薛紹將他扶起,笑呵呵的道:“朱太監,你現在可是堂堂的內偈監,在皇宮內廷都是一言九鼎的大人物了,就不用這樣對我又跪又拜的了吧?”
“太監”這個稱呼,在如今大唐時代可不是隨便就能叫的。那至少得是朱八戒這個級別的當權大宦官才能當得起的稱呼,算是一個尊稱。
朱八戒連連拱手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道縫兒,說道:“薛公子說的哪里話。無論小奴做到了什么官職,那在公子面前也只是一介家奴呀!家奴見了主人,自然得是要行大禮的!”
薛紹笑著點了點頭,朱八戒能混到內偈監的職位,固然是有太平公主的大力提攜在內。但更多的恐怕是他的這份圓熟與智巧。
“你千里迢迢的跑到這里來,有什么重要之事嗎?”薛紹問道。
“回公子話,小奴專程趕來,所為三事。”朱八戒說道,“其一,公主殿下十分的思念公子,而且擔心公子在邊關前線的安危,因此特意命令小人前來探親,并捎來了公主的禮物。”
說罷,朱八戒就拿出了一卷畫軸交給了薛紹。
裝盛畫軸的簡筒精美無比飾有黃金珠玉與飛鳳流云,一看就知道是皇家御用之物。薛紹將畫軸拿出并展開,入眼一看,頓時哈哈的大笑。
這顯然是一副,出自太平公主親手的“畫作”。
因為畫作的風格,絕對不同于大唐時代的任何畫師——那一日薛紹曾在芙蓉園怡心殿里替戎裝的太平公主作畫,于是用漫畫風格畫了一副“神豬將軍”的畫來。
今日,太平公主便依照薛紹當時畫作的“漫畫風格”自行作畫一副,畫中的內容卻是威風凜凜的“神豬將軍”身邊多了另一個騎著大馬、身著花鈿繡服的將軍,兩人還手牽著手,站在一個輝煌大氣的豪宅門口。
薛紹第一時間就明白了畫中之意,太平公主是在暗示薛紹,我們新婚的府第都已建好了,你要早早回來與我完婚,千萬不要誤了婚期!
薛紹腦海里頓時浮現出太平公主的模樣,不自覺的嘴角上揚微然一笑,心里感覺一陣暖洋洋的。同時心里一琢磨,算來我已離開長安數月,婚期,還真是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