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一身倦怠的裴行儉披衣伏案,正在奮筆疾書。
裴行儉實在太忙了,薛紹直到這時才有機會來私下拜見一下他。隨行帶來了一甕鹿肉湯,月奴熬的。
“如此深夜了,裴公為何還不歇息?”薛紹輕手輕腳的將湯甕放到一邊,問道。
“前方發生了此等大事,我當然要盡快稟明朝廷。”裴行儉說道。
歷來都是,無論前線出了什么事,第一個被指責與懷疑的對象,就是統兵大將。裴行儉既要運籌帷幄對付突厥人,又要對地方的這種事情負起責任,這個行軍大總管可是當真不好當。
薛紹沒有出聲打擾,就在一旁等著。
良久,裴行儉寫完了奏疏,自己先看了一遍,然后道:“承譽,你來看一眼。”
“好。”
奏疏是元帥寫給皇帝的,原本別人不好給別人看。但是既然裴行儉如此信任,薛紹也就不矯情了。
看了一遍,薛紹在其中發現一個問題。
“裴公,奏疏大體不差。但有個小問題。”
“什么問題?”
薛紹說道:“李仙童是不是李崇義的黨羽和幫兇…這還真不好說。”
“哦?”
裴行儉驚訝了一聲,說道:“據老夫來了大都督府之后的諸般調查與了解,李仙童一直都是最為活躍的兵變執行者。再者他是李崇義的親孫兒,還能不是黨羽之一?”
薛紹眉頭緊擰的搖了搖頭,他早就猜到唐懷壁肯定不會對裴行儉“知無不言”。李仙童的敏感身份之事,一定會有所隱瞞。
于是薛紹仔細的對裴行儉剖析了一下并州大都督府一案的內情,并對他說,如果裴公在封奏疏當中提前把李仙童定性為“兵變黨羽”,奏疏寄到長安得是宰相們先看到。這就等于是“先聲奪人”了,二圣如果想要再把李仙童變成“證人”來扳倒李崇義就會不好開口,滿朝臣子會說二圣怎么這么下作,居然用密探和離間骨肉親情的手段去對付一個大臣?
如此一來,二圣會在收拾殘局的時候不好發揮,陷入極大的被動!
裴行儉這才恍然,“唐懷壁對我頗多隱瞞,幸好還有你從旁提醒。否則,老夫又要在無形之中得罪二圣了——老夫重寫!”
“不忙急。”薛紹一把搶了裴行儉手中的筆,笑道,“裴公一路遠來又忙碌了一整天,辛苦了。快喝一點滋補的鹿湯吧!”
裴行儉呵呵的笑了一笑,“也好。”
剛剛擔起湯碗,裴行儉一陣劇烈的咳嗽,慌忙又將碗放下了。
“裴公似乎生病了?”薛紹很是擔憂。
裴行儉一邊大咳一邊擺手,示意“不打緊”。
咳了好一陣,裴行儉總算是緩過氣來,滿臉都已是病態的潮紅。
“裴公,我去替你請醫官來!”薛紹馬上就起了身。
“不用!你坐下!”裴行儉一把將薛紹拉住,說道,“我這是老毛病了。但凡出征在外,必然咳嗽。一但仗打完回到長安,又會好起來。”
“怎會如此?裴公莫非就沒有醫治過?”薛紹問道。
裴行儉笑了一笑沒有回答,拿起碗來繼續喝湯,嘗罷之后贊不絕口,“真是好味道!難得行軍在外還能喝到如此精心慢燉的上好鹿湯,頗有幾分長安風味!”
“這是安大將軍親手燉的。”薛紹笑道。
“哦?那個奇女子不是只會舞刀弄槍嗎,還有這樣一手好廚藝?”裴行儉笑呵呵的道。
“她會得可多了。有空我讓她多給裴公燉些滋補的肉湯來喝。”薛紹道。
“不用。”裴行儉笑呵呵的道,“我老了,身體不行虛不受補。偶爾喝一碗還行,天天喝要補死的。”
薛紹擰了擰眉頭,“裴公,你這身體…”
裴行儉搖頭笑了一笑,放下湯碗,“我自己的身體自己心中有數。甚至我自己的陽壽,自己也都心中有數。”
薛紹心中凜然一驚!
“其實從戎真的不是一條好路。所以老夫一開始就跟你說過了,希望你有朝一日不要后悔。”裴行儉說道,“行軍之苦,想必你是體會到了。年輕的時候不覺得,甚至把它視為一種英勇與豪邁。一到臨老,就會知道享受那樣的英勇與豪邁,是要付出慘痛的代價的。至少身體,絕對不會饒了你。”
薛紹點了點頭,這幾個月的從軍經歷,自己的確是體會到了冷兵器時代的征戰之苦。先不說傷亡,光是行軍與生活,就比現代化的戰爭要辛苦了很多倍。一名衛士能夠從軍十年而不殘廢的活著,就已經不容易。所有的老兵,沒有哪個不是痼疾在身的,胃病、肺部、風濕這種職業病幾乎是人人都有。
裴行儉都已經六十多了,在西域吃了十幾年沙子,回朝之后又屢屢帶兵在外征戰,身體怎么可能吃得消?
“其實你現在后悔,都還來得及。”裴行儉說道,“趁這一次鎮守大都督府的機會,你可以轉為文官。”
“總要有人,付出一些代價。”薛紹很是淡然,微笑道,“我從戎之心,硬如堅鐵。”
“好吧!”裴行儉笑著點了點頭,如釋重負的長吁一口氣,“真沒想到,并州大都督府內部會出現這么大的問題。幸好你和魏元忠、李謹行這些人夠機警。否則,還真不知道要釀出多大的禍患!…老夫,心有余悸啊!”
薛紹可沒有告訴裴行儉,要不是我和魏元忠一起把李仙童和韋巨源給逼了一逼,或許他們還不會這么早動手。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還是“推手”之一。
當然,如果讓他們醞釀得越久,禍患肯定會更大!
“此次你奇襲黑沙立下奇功,又將大都督府的這場禍患消除于無形,再立一場殊功。”裴行儉說道,“你還真是一員大唐的福將。或許,你當真是天生就屬于軍隊的。”
“那當然!”薛紹笑呵呵的應下了。
“你還真是不謙虛。”裴行儉也笑了一笑,說道:“老夫既然來了并州,就會順手把這里的軍隊一同帶到朔州去。伏念現在是又臭又硬,他深信突厥部族已經取得了草原上的大部份人心,他深信他的軍隊戰無不勝,他甚至認為老夫不敢把他怎么樣,會被迫將他放回草原去。”
“做他的春秋大夢!”薛紹冷笑,“大唐絕不可能在這樣關鍵的問題上,對他進行任何的妥協!”
“未必。”裴行儉兩個字,讓薛紹略吃了一驚。
“何以見得?”
裴行儉說道:“兵者民之司命,知兵者不好戰。戰爭,永遠是解決問題的下下之策。如果放回一個俘虜就能緩合戰爭、減少戰爭,不失為一個應對之策。”
“但從長遠來講,這不是良策。”薛紹說道,“如果將伏念放回,草原人就會以為大唐真的是怕了突厥人的兵鋒在進行妥協。如此,將會極大的滋長他們的反叛之心!”
“沒錯。”裴行儉說道,“所以,我們只能挾勝而交!”
“裴公的意思是,先把幾場硬仗,把突厥人打怕,然后再放放回伏念進行招降?”薛紹問道。
裴行儉點了點頭,“其實伏念,就像是一個傀儡和一面旗幟。他雖然也有一些嫡系的部曲兵馬,但叛軍真正的實權,是掌握在謀主阿史德溫傅的手里。伏念在草原上極負名望甚得人心,這是他最大的價值所在,這也正是阿史德溫傅與之合兵共謀的原因所在。如果我們抓住伏念不放或是殺了他,反倒是給了阿史德溫傅機會登高一呼,用救援伏念和為伏念報仇的機會,凝聚草原部族的人心,從而壯大叛軍。反之,如果我們將伏念放回,那么你想一想,會怎么樣?”
薛紹思考了片刻,說道:“一山難容二虎!”
“沒錯!”裴行儉說道,“阿史德溫傅肯定會懷疑,大唐怎會如此好心,抓了伏念又將其放回?莫非伏念暗中已經投靠了大唐,是回來勸降或是做內奸的?”
“妙啊!”薛紹頓時笑了,“惡來說得沒錯,謀戰派軍帥裴公其人,就是一只老狐貍!”
裴行儉呵呵直笑,“如果能讓叛軍從內部亂起來,互生猜忌的自己人打起自己人,那我們不就能坐收漁人之利,能夠少死很多人了嗎?”
“我看行。”薛紹點頭,說道,“伏念是在陰山黃河一帶起兵的,阿史德溫傅則是反出單于大都督府,他們雖然都是突厥汗室后裔,但以往卻是不相往來的兩股人馬,現在這樣臨時拼湊到一起,難免貌合神離爭權奪利。如果我們利用他們之間的爭奪與猜忌從中巧妙離間,的確是有可能讓他們內部打起來!”
“這里面,有一個人關鍵。”裴行儉說道。
“誰?”
“就是那個女俘。”裴行儉笑瞇瞇的道,“你可知,她是誰?”
“她不是伏念的女兒、偽突厥公主嗎?”薛紹好奇的道。
“不是。”裴行儉說道,“她是頡利可汗留下的、阿史那汗室家族的嫡系血脈。她的父親在十年前繼承了頡利傳承下來的郡王爵位并被委任為靈州都督,專司管理安置在河曲一帶的突厥順民。至此,突厥人都認為真正的汗王又回來了。不過她父親上任之后沒多久就病死了。”
“想不到,她還是大唐的貴族女子!”薛紹道。
“她父親膝下無子,大唐為了安撫突厥順民,破例封她為圣德縣主。”裴行儉說道,“她是不是大唐的貴族,不重要。關鍵在于,她是突厥人心目當中唯一的、真正的阿史那家族嫡系一脈的公主!伏念其人頗富心機,他曾經是她父親麾下的一名心腹和干臣,跟著他父親一起闖蕩出了一些聲望。在其父亡故之后,又善待公主并收了她做義女——那不就等于是把阿史家汗室家族的名望,都據為己有了嗎?伏念能夠在陰山黃河一帶起兵,沒少用汗王后裔這樣的名號去招兵買馬。那個公主的血脈與身份,被他利用得淋漓盡致!”
“原來如此!”薛紹心里尋思了起來,如此說來,小母狼的價值其實比伏念這個半傀儡還要更大。或許她手下沒有半分的權力也沒有半只的兵馬,但是出身與血統這東西,不僅僅是在大唐顯得猶為珍貴,在草原上,甚至過之而無不及!
古往今來,但凡起兵用事,都得講求一個名正言順、師出有名。曹操挾天子而令諸侯,占盡天時;劉備以匡復漢室為旗號,麾下良臣猛將云集。大唐的開國皇帝李淵,不是也立了一個楊家的傀儡小兒為帝,然后假意受禪取而代之,這才建立了唐朝嗎?
現在,小母狼就是突厥叛軍手里的一面“匡復阿史那家族、重建突厥汗國”的重要旗幟!
薛紹突然對那個驕橫跋扈的小母狼,有了很大的興趣——這絕對是一塊寶貝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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