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狄仁杰未與薛紹多作閑談。出了長安城,薛府的家奴就前后張打起魂幡拋灑起紙錢,到了終南山腳下便有李仙緣帶著兩名中年的道姑在此接應。一行人沿路上山,兩名道姑搖起招魂鈴念誦一些道家經文,把這一出殯葬做足了功夫。
剛剛上了終南山不久,月奴拍馬走到薛紹身邊小聲道:“公子,有人一路尾隨我們。”
薛紹早就發現了,是幾名女子一路跟著離開長安城上了終南山。于是道,“有狄公帶著官門公人在此,料也無妨。你不必造次。”
“是,公子。”月奴拱手拜了拜,策馬跟在薛紹身邊。一雙精亮的眸子透過宮闈帽的黑紗密切的觀望四周,如同一只戒備領空的蒼鷹。
狄仁杰看了月奴兩眼,說道:“薛公子身邊,臥虎藏龍。這位姑娘,身手必然不凡。”
薛紹微微一笑,“狄公好眼力。”
“薛公子這是要將張窈窕,送到玄云觀去辦葬事嗎?”狄仁杰問道。
薛紹好奇的眨了眨眼睛,“終南山上道觀林立,狄公何以得知就是玄云觀?”
狄仁杰呵呵的笑了笑,“那兩名道姑的襟袍上各繡了一朵紫色流云,想必該是玄云觀的人。”
“狄公果然觀察入微。”薛紹點頭,“沒錯,是玄云觀。”
狄仁杰擰了下眉頭,“薛公子,不如換個地方。”
狄仁杰的聲音不大剛好薛紹一個人聽到,好奇道:“為什么?”
狄仁杰招了一下手示意薛紹借步說話,二人策馬走到道旁,狄仁杰小聲道:“玄云觀,是武家的人去年出資修建的。”
“哦?哪個武家人?”薛紹不由得怔了一怔,還真是冤家路窄!
“中書舍人,武攸寧。”狄仁杰低聲道,“知道這件事情的人,不多。狄某也是碰巧聽人說起過一回。至于他為何修了這道觀,就無從得知了。”
中書舍人官拜五品,算是帝王的“機要秘書”。但凡要朝廷要發布什么重要詔令,都由其中一名中書舍人負責起草,另外五名中書舍人分別要在詔令上簽字發表意見——稱為“五花判事”。
“中書舍人武攸寧?”薛紹皺了皺眉,“我與他往日無冤近日無仇,見都沒見過,更不知他有何來歷。”
狄仁杰輕撫了一下長須,意味深長道:“武攸寧的祖父武士讓,與天后的先父是親兄弟,武攸寧便是天后的堂侄。在諸多武家子侄當中,武攸寧算是有些才學的,一直頗受天后器重委以重用…他與武承嗣,一直交從甚密!”
薛紹雙眼一瞇,狄仁杰的最后一句話,才是重點。顯然他是知道張窈窕一案的所有幕后真相,這是出于一番善意在提醒我,謹防又與武承嗣起了什么沖突。
薛紹心忖,狄仁杰的神斷與清善之名一同流芳于后世,成為中華史上鼎鼎大名的清官能臣之表率。他雖然是在武周一朝做為武則天的宰相而標秉史冊,但從政治立場上來講,他一直都是堅定的“李唐擁護者”,為此沒少受酷吏折磨,為官一生也是宦海起伏——現在他雖然才只是一個六品大理丞,但言語之間就像上官婉兒一樣頗富春秋筆法,顯然是對武家子侄頗為抵觸,卻對我這個李氏皇族的外戚頗為親近。
“多謝狄公善意提醒。”薛紹拱了拱手,說道,“但我的友人已經事先安排妥當,更有道姑下山遠迎一路相隨操持殯儀,不好再半道改易。想來只是辦個葬事而已,不用做何避諱。再說了,就算我避諱了,想害我的人終究是能尋到別的空子。與其惶惶避之不可終日,倒不如泰然處之,以不變應萬變。薛某,未嘗真會怕了誰!”
“薛公子果真氣度超然坦蕩磊落,狄某欽佩!”狄仁杰拱手回禮,四下看了一眼,猶豫了片刻,低聲道:“今日朝會之上,周國公武承嗣被免去了秘書監一職從而賦閑,只保留了爵位與食祿。右衛將軍武三思也被免去本職轉授閑官。薛公子,不妨多加留意。”
“多謝狄公!”薛紹拱手再拜,原來他一直都是想提醒我小心武承嗣與武三思的打擊報負!…張窈窕的案子不過是一根導火索,二圣之間恐怕早就有了一些磨擦與分岐。李治一個不高興,武則天立馬就把原本想要重用的兩個親侄兒的官都給扒了。狄仁杰是個明眼人,他恐怕早就意識到了這一層,所以他才說“張窈窕一死的背后牽系甚廣”。
“薛公子不必客氣。”狄仁杰拱手回禮,淡然道,“日前狄某曾與裴尚書在南衙偶遇聊作片刻閑談,裴尚書言及薛公子贊不絕口,說薛公子風雅卓絕器識非凡,是名門貴胄當中難得一見的青年才俊。今日,薛公子以貴胄之尊而親為一娼婦發喪,不畏流言不懼肖小,狄某甚是敬佩,裴公果不欺我!”
“過譽了。我只是做了一些我認為該做的事情。”薛紹微微一笑,看來我替張窈窕收尸發喪一舉,還真能收取一些名聲。
只不過,狄仁杰這番夸贊的話應該只是一些“官腔”,他是在假借裴行儉之口來表明他“擁護李唐”的立場,并有意試探我的立場!…在他看來我既是李唐公主的兒子、當今圣上的外甥、又和裴行儉“關系密切”,理當是同一個戰壕的“戰友”。我初入仕途正愁少朋寡友,狄仁杰不失為一個可以拉攏的對象。
于是薛紹說道:“在下愚見,狄公精忠體國才智非凡,有王佐宰相之材,屈居六品大理丞,還真是有些屈才了。”
“不,不。”狄仁杰擺了擺手,正色道,“狄某才疏學淺資歷淺薄,初任京官就能擔任大理丞這樣一個重要的官職,猶恐不能勝任。再者,大理丞執刑律而斷獄訟,辨黑白而正視聽,懲惡揚善為民請命,能干不少實事。對于大理丞這個官職,狄某是深愛且深敬!”
“賢者在位、能者在職,狄公勤謹務實,在下欽佩。”薛紹微微一笑,沒錯,狄仁杰應該就是這樣的性格。
歷史上的狄仁杰忠心耿耿精明能干,同一時代比他賢能的人,還真是不多。但他一生宦海起伏到了晚年將近七旬才真正擔任宰相之職,究其原因,一是因為他的李唐立場在女皇時代并不十分讓人放心,二是他的背后沒有“薛裴”這樣的大仕族做為出身與靠山,再者就是他這個清廉剛正、不事權貴的性格了。
倔老頭兒!薛紹呵呵的笑,心里暗罵了一聲。
狄仁杰好奇又迷茫的審視了一下自己的衣冠,他怎么又看著我笑,難道是我衣冠不整?
二人沒再深談,隨靈柩上了終南山。
半山腰的山林密處有個并不十分顯眼的道觀,后臨山崖云蒸霞蔚似有仙鶴異禽往來飛臨,環境優雅草木清幽,頗有一番柳暗花明世外仙居的飄然風范。
李仙緣說,他在這道觀的后山擇了一塊沐日月之菁華、食道觀之香火的風水寶地,做為張窈窕的陰宅。這家玄云道觀的觀主脾氣十分古怪,據說她性格孤僻一向討厭世俗閑人前來打擾,從玄云觀建成之日起,兩年以來她幾乎就沒有離開過道觀,也很少拋頭露面幾乎沒有外人見過她的真顏。
李仙緣也是憑著“同道中人”與先師李淳風的面子,頗費了一番口舌才辦成了這趟差事。換作是尋常人等,道觀的人是肯定不會應允的,出多少錢也不行。
家奴與公人將張窈窕的棺材卸了下來抬進道觀剛剛放穩,道姑們就委婉的將所有的男子都請出了道觀之外,說是觀主有潔癖不容世俗男子踏足道觀,只好得罪。道場法事她們自會操持得體,待下葬之時再叫幾名青壯勞力來抬棺下葬即可。
“是挺孤僻。”薛紹也沒在意,便叫李仙緣帶路去看看他替張窈窕選的墓址。
一行人繞到玄云觀的后山見到幾名丁壯正在那里挖土,另有兩名石匠在敲打石碑。見到李仙緣過來,石匠問道:“郎君,這石碑就快要打磨好了,敢問碑上該要如何刻寫?”
“張窈窕之墓,五個字就行了。難不成還給她做個墓志銘?”李仙緣說罷就看向薛紹,“薛公子以為呢?”
薛紹想了想,張窈窕的身世經歷、出身年月與家世背景,恐怕都沒幾個人知道得詳細,一時也無從考究。好吧,有幾行句子讓我記憶猶新的,倒是挺像她的人生寫照。
“取紙筆來。”
薛紹執筆寫下了那幾行句子:“我本無根草,天涯自飄零。淪落秋風里,未見葬花人。”
停筆,薛紹將寫好的句子交給了匠人,讓他照此原樣刻到張窈窕的墓碑之上,就不用另外加字去說明,是誰題寫的了。
旁邊眾人吟哦念誦了一遍那幾句,都一陣嘆息了起來。
“真是紅顏薄命!”
“薛公子,性情中人!”
薛紹沒有與他們應聲,看著那塊墓碑,在心中嘆道:張窈窕,今生算我欠你;如果真有來世…你來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