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朝會現場。
朱四讓張左告知有關東南沿海一戰獲勝的消息,并表明這件事有朱浩的功勞。
“…仗打贏了,接下來靖海的事還會繼續,但先前派出去的船隊有走失沒回來的,這功過應該怎么算?”
朱四好像是在問詢現場的官員。
沒人愿意回答這種問題。
東南剿滅海盜和倭寇的戰事,本來就不是朝廷計劃之列,或者說以嘉靖初年海盜和倭寇的實力,尚不足以引起朝廷重視。
要是朱浩帶兵平定西北,那結果就截然不同。
兵部尚書金獻民走列道:“陛下,目前東南海戰應當立即停歇,否則便是勞民傷財。”
朱四皺了皺眉,斥道:“身為兵部尚書,首先不想平盜寇安一方百姓,而是琢磨給朝廷節省錢糧,你到底是兵部尚書呢,還是戶部尚書?”
金獻民感覺皇帝怒意滿盈,仿佛一座活火山,隨時都會噴發,嚇得一縮脖退了回去。
眼見金獻民噤若寒蟬,別人更不會說什么,奉天門前一片安靜。
朱四道:“朱卿家目前已是翰林學士,又身兼禮部右侍郎,朕對他也算不薄。這次姑且功過相抵吧。”
在場大臣心里都很別扭。
朱浩無中生有發起剿滅盜寇的戰事,又主動站出來承認過錯,這邊皇帝要厘定其功勞,最后宣布功過相抵…純屬就是沒事找事!
劉春走列道:“陛下,既然功過相抵,是否讓朱敬道早些回朝?”
朱四道:“先前朕讓他回家閑住,也是因此事。那就派人通知他,讓他回朝吧。”
張左在旁沒有領命,因為他覺得這差事根本沒法完成。
皇帝說讓其回朝,朱浩會欣然領命?分明是朱浩自己不想回來,現在去跟朱浩說這些…又不能強迫,說了跟沒說有何差別?
朝議結束,出宮時眾大臣議論紛紛。
都覺得皇帝對朱浩的信任太過了,也有議論朱浩僭越的,甚至還有人提出要參劾朱浩…可朝中那些頂級文臣對朱浩卻沒過多評價,就在于他們知道,現在想把朱浩拉下馬來不太容易。
熙攘的人流中,桂萼有意放慢了腳步,耐心等候文淵閣幾位閣臣,等雙方靠近時趕忙上前拜見。
劉春笑呵呵對桂萼道:“子實你好好為朝廷效命,以后有何事不懂,只管去文淵閣請教便可。”
石珤和賈詠聞言打量劉春,心說你可真不客氣,直接說讓桂萼到內閣“請教”,意思是你覺得桂萼水平不行?
“是。”
桂萼倒是對劉春倒是報以敬意,俯首謝過。
劉春代表內閣跟桂萼交談幾句后,便繼續前行,很快便與桂萼分道揚鑣。
內閣四人過了左順門,費宏問劉春:“敬道會聽命回朝嗎?”
劉春笑著搖頭:“誰知道呢?”
石珤又問:“他最近到底在做何?”
劉春道:“只知道在道觀中停留,具體做什么,無人知曉。有人說他在測算國運,也有人說他在為當今天子祈福,具體作何只有他自己知曉。”
這下子連石珤和賈詠對朱浩好奇起來。
像朱浩這樣年紀輕輕爬上高位的人太少了,皇帝信任有加,朱浩卻能做到“寵辱不驚”,對功名利祿視若浮云,實在讓人難以明白朱浩心思。
賈詠道:“不會是惺惺作態,亦或是跟陛下聯起手來做一場戲吧?”
既然想不明白,就要把朱浩往壞處想。
萬一朱四和朱浩這對君臣,覺得朱浩的聲望不足以入閣,故意用這種方式,體現出朱浩志向高潔,為其積攢澹泊名利的好聲望,回頭再把朱浩直接塞入閣…
到時朱浩既成為他們的對手,還讓黃口小兒爬上高位,對朝事影響更多。
劉春連忙道:“敬道絕對不是那種人,他跟伯虎很像,我等不要妄自揣度。”
乾清宮。
張左將一份朱浩所寫奏疏,呈遞到朱四面前。
“…敬道還是想去東南嗎?朕怎么留都不成?他不會想致仕還鄉,當個閑云野鶴的桃花庵主人吧?”
朱四知道朱浩決意要走,一時氣憤難平,忍不住出言譏諷起來。
張左道:“陛下,那是唐先生曾經的心愿,朱先生他…應該不會吧?”
張左沒記得朱浩說過要去種什么桃花,而且朱浩也沒說要請辭,無論朱四跟朱浩的關系鬧得有多僵,朱浩對于請辭好像沒什么想法,就是對于研究、建造、開礦、冶煉等事極其熱衷。
“那他到底想作何?”朱四氣惱道。
張左試探地問道:“朱先生他未跟陛下說明嗎?奴婢記得他好像說過,他以改變時代為己任。”
“這種事不就是說說嗎?朕會相信這種鬼話?什么叫改變時代,如何才能做到改變時代?”
朱四跟朱浩一起長大。
朱浩曾經給朱四灌輸過很多東西,甚至朱四從小到大,朱浩都算是他的指路明燈,可惜在朱四當上皇帝后,心態逐漸發生變化,以前還是興王世子時他喜歡的造船、機械、手工等,現在完全沒興趣了。
當皇帝最大的樂趣,就是高高在上掌控他人命運的優握感。
張左道:“陛下,奴婢也不懂,那朱先生這份奏疏該如何回呢?”
朱四拿著朱浩請求調往南京的奏疏,坐在那兒半天。
“朕先前說過,不再管他去哪兒,最近朕也的確沒有太多用到他的地方,要不…就讓他去南方幾個月,等他回來后應該就厭倦了,可以安心做他的翰林學士,甚至入閣當閣老了吧?”
朱四提出的問題,充滿了太多不確定性,張左可回答不了。
一時間,乾清宮里沉默下來。
又過了大約半個時辰,朱四終于打定主意,同意朱浩前去南方治軍的奏疏。
在正式發出詔書前,他讓張左出宮去跟朱浩說清楚,最重要是交待好這次朱浩南下需要遵守的“規矩”。
“…朱先生,陛下希望您半年內回來,同時仍舊兼翰林學士,不過禮部右侍郎的職位可以先放下,陛下準備提拔您為工部尚書…您先別著急,陛下意思是讓您當南京工部尚書…
“除此之外,您在南方監督造船等事宜,一切都要請示朝廷,不能擅做決定,您沒有調兵的權限,到南方后也不能過多過問軍隊之事。
“還有就是您南下后要經常寫信回來,告知您在那邊的情況。”
朱浩聽了一耳朵,朱四好像對他沒有太多的防備。
尤其是最后要求他寫信這條,簡直有點兒戲。
直接上奏就行了,寫什么信函?君臣間通信,以為是什么展現友誼的手段?被人知道,怕又要招來非議吧?
朱浩頷首:“可以。”
條件并不苛刻,就算是去當南京工部尚書,朱浩也沒覺得如何,南京工部…可不像南戶部那樣有很大的權力,南工部尚書更多是一種閑差,到南方后能做點什么還另說。
“不知您幾時動身?”
張左問詢。
朱浩道:“陛下還沒下旨,不著急。”
張左試探地問道:“朱先生,您就此南下的話,難道未曾想過,這么拋下一切會遠離朝廷權力中樞,甚至失去陛下的寵信嗎?”
“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朱浩幽幽感慨一句,“我是陛下的臣子,為了大明江山永固,些許委屈何足道哉?這次到道觀靜修,我收獲頗大,說出來張公公或許不信,通過推算天機,我算到…這世上或真有長生不老之藥。”
“什么?”
張左大吃一驚。
朱四先前也說什么長生不老,當時以為小皇帝想長生想瘋了。
沒想到朱浩也陪著小皇帝瘋。
朱浩道:“至于在何處,我也不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知道半年時間夠不夠。”
張左苦笑道:“所以說朱先生南下的目的,是要去為陛下找尋…長生不老的丹藥?這…這…”
張左覺得自己被愚弄了,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對,心里亂糟糟的。
朱浩笑了笑,道:“這種事,沒成之前,最多只是一種美好的愿望。大明國土內,想找到這種東西太難,天機難測,誰知道究竟在何處呢?”
“這…”
張左仍舊無言以對。
他不知道的是,早在朱四幼年時,朱浩就給朱四種下過“海外有仙丹”的念頭。
其實朱浩已經預料到可能會發生今日今時的情況,朱四大權在握后,不想幫他完成改變時代的夢想,所以朱浩一早就給朱四一個假的希望,如此一來就算朱四再不情愿,想想那令人激動的長生不老的美夢,也愿意做出一些妥協。
朱浩進道觀的目的,更多是通過一些暗示,不從他的嘴里說出來,讓朱四自行想起這世間或真有長生不老藥。
其實…
有就怪了。
張左這樣理性的人自然不信,但朱四當上皇帝,再加上朱浩很清楚這小子未來對道家的推崇,別人不信但這個皇帝信。
朱四的人生目標第一步,當皇帝,已經完成。
接下來朱四必須樹立一個新的目標。
那就是永生。
跟老朱家那些祖宗一樣,追求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張公公,估計再過半個月,我就要動身出發,到時就不與您辭行了。”朱浩道。
張左笑道:“到時咱家會親自來送信。”
“不勞煩您的大駕,我走后,朝中諸多事情可就要麻煩你了。”朱浩笑道,“有關尋找長生之藥之事,暫時不要跟陛下說,我怕陛下有希望后再失望。”
張左心想,你不說陛下也知道,而且可能還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