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
楊慎整理了一份新的大禮辨奏疏,對于大禮議重新進行了禮教說辭上的編排,整理了一堆人的聯名后,隨時準備上奏。
余承勛拿過去看過,突然想到什么,放下奏疏問道:「翰林院上下,基本都在上面署名了,是否要把敬道也加進來?」
楊慎道:「敬道就算了吧。」余承勛從中聽出了楊慎對朱浩的戒備。
這是朱浩說自己收了玉田伯蔣輪的兒子蔣榮為弟子后,楊慎對朱浩的疑心越來越重,多數事情已不會去跟朱浩商議,余承勛也知道這跟朱浩不喜歡參與到朝事議論有關。
「如今陛下難得已不再提及議禮之事,如果我們把這份東西交上去,會不會…適得其反?」余承勛問道。
楊慎態度堅決:「不能因為陛下一時的退讓,就放棄既定進程,大義不可違,明辨是非乃吾輩應有的準則。來日就奏上去!「
楊慎算是自作主張。
楊慎還沒來得及把奏疏呈遞上去時,首輔蔣冕便差遣翰林學士豐熙來找楊慎,勸說讓楊慎把奏請的事往后放一放。
豐熙面對固執的楊慎,也頗為無奈,怎么看楊慎才是更有主見的那個,他豐熙身為翰林學士,卻好像個傀儡一樣只能從中跑腿斡旋。
「用修,朝中即便有大事,也不該由你來參與,你身份特殊,令尊歸田還不到半年時間,這時候你的堅持,會帶來不可預測的后果!「
豐熙差不多算是把話題挑明。
楊慎卻根本沒把豐熙這種「投降派」放在眼里,態度冷漠道:「豐學士不必再勸,有何后果,在下早就預料到了,哪怕陛下真要治罪,我也心安理得接受。」
豐熙聽了很上火。
你一圓翰林侍講,弄的比我一個翰林學士都吊,你這算是目中無人啊!
「乃是蔣中堂特地讓我來提醒你,現在不是時候。」
豐熙只能把首輔蔣冕給搬了出來。
這邊不提蔣冕還好,提了蔣冕后,楊慎的態度比先前還要堅決:「朝中大臣各司其職,吾等的職責,在于規勸陛下善行禮法,而蔣中堂......他的職責在于票擬易事,各不相同,豐學士不必再勸了,有何后果不牽扯到翰林院便是。」
「你…唉!」
豐熙面對這么個固執的楊慎,除了嘆息也不能做別的。
當晚,豐熙去見了蔣冕,把楊慎固執的態度如實相告。
蔣冕聽完后,大概明白為何這個晚生后輩會如此執拗,當下以悠悠口吻道:「他是覺得,我沒有像他父親一樣,事事跟陛下爭執到底,認為我做了退讓,辜負了他父親的囑托,而他則覺得繼承其父之志乃其責任,才會說這番話。」
豐熙驚訝地問道:「用修這是要作甚?」看不起我這個翰林學士就算了,居然連首輔大學士都看不起?
蔣冕對此倒是看得很淡,搖頭輕嘆道:「由著他去吧,如他所言,就算他不出手,陛下對議禮之事也不會善罷甘休,讓陛下知曉朝臣反對的態度,也并無不可。只是他以后在朝…唉!」
話沒說完。
但豐熙聽出來了,蔣冕是覺得楊慎仕途堪憂。你連跟你同陣營的首輔大學士、翰林學士,兩個頂頭上司都看不起,皇帝跟你又是政敵,你父親曾經還跟皇帝結怨,就你這態度,以后還想在朝中混個風生水起?
皇帝隨便找個機會,就能把你打發到偏遠的地方當官,來個眼不見為凈,甚至說這些處置都是輕的,如果你再這般執迷不悟,開罪了皇帝,皇帝可就不只是把你外放了,很可能將你治罪后罰你去戌邊,這后果你楊慎可有想過?
豐熙道:「年輕人不知進退,也是在下無能,未 能好好規勸他。」
蔣冕笑了笑道:「這與你無關,他就這么個性子,連他父親走前,也擔心他會冒失壞事,讓我提點和規正他,看來介夫是多想了,我有何資格能規勸用修這樣的年輕才俊呢?」
「唉!」豐熙繼續嘆息。
現在楊慎真的是把自己搞成個所有人都嫌棄的異類,連蔣冕都對楊慎充滿失望。
蔣冕道:「只希望他不要把事情鬧太大,卻不知這世上還有何人,能讓其放下心中大石,安心做個守規矩的朝臣?」
豐熙想了想,苦笑著搖頭。
楊廷和致仕,蔣冕和他豐熙都勸不動楊慎,還有誰能勸得動,讓楊慎放下執念當個「乖寶寶」?
指望楊慎當個守規矩的朝臣,太不現實了。
楊慎頂著各方的壓力,把他的「大禮辨」奏疏呈遞上去,卻好像石沉大海一般,一連多日連個水花都沒激發。
皇帝不提,內閣和朝臣也沒有在朝堂上有任何提及的意思。
好像皇帝那邊不想節外生枝,而文臣又有意要保護楊慎這個刺頭,以至于楊慎花費了萬分的精力,做了一件兩邊不討好的事情,然后他的上奏就這么被各方給無視了。
楊慎自然氣急敗壞,想要再行一些激烈的措施,找補一下。
卻在此時,朱浩再一次到翰林院,特地請楊慎過去談及有關大禮議的事情。
「你有事跟我談?」
楊慎見到朱浩前來,還一副要跟他談判的樣子,自然覺得詫異費解,語氣也就顯得很有嫌隙。
朱浩道:「是這樣,唐先生找過我,跟我提及你上奏之事。」
「他?」
楊慎坐在那兒,臉上帶著怒色,「看來陛下早就見過我的奏請,也知曉沒理由來辯,這是想通過你來息事寧人嗎?」
朱浩先示意余承勛先出去,意思是要跟楊慎單獨談。
余承勛也覺得很費解,但還是給了朱浩和楊慎單獨相處的機會。
朱浩道:「用修兄,有些事我也是聽來的,作不得準,也沒跟別人談過,想單獨跟你聊聊,你是否愿意給這個面子呢?」
「說吧。」楊慎態度仍舊很冷漠。
因為楊慎知道,這次朱浩代表的是唐寅,相當于替皇帝那邊來當「和事佬」。
朱浩隨手拿起桌上一本書,好像是先前他自己放下的,遞給楊慎:「你看看,這是議禮派的人,重新整理的冊子,現在于京師刊印,我買了一本回來。「
「不看!」
楊慎想都沒想,就把書給擋了回去。
朱浩道:「唐先生到底是我恩師,他在興王府多年,如今已很少過問政事,可他獲悉的事還是比較多的。聽他談及,說是最近,陛下要讓翰林黃學士進為閣老,留下議禮翰林學士的職位放給張秉用,或是唐先生。」
「張秉用?」楊慎皺眉。
要說楊慎看不起年輕后輩,更看不起張璁這樣年老才考中進士的「投機主義者」,更不覺得張璁有何本事能當翰林學士。
朱浩嘆道:「世事便是如此,誰支持陛下,誰就有機會上位,而唐先生自己無心朝事,不打算接受此差事,那就只有張秉用來擔當…既然唐先生跟我提了,那就代表,這件事應該八九不離十。「
「砰!」
楊慎猛地一拍桌子,大喝道,「大明官制,被一群人鬧到烏煙瘴氣,連最基本的升遷原則都渾然不顧了嗎?」
朱浩道:「用修兄是想說陛下任人唯親?可是你該知曉,自古以來無論是君王,還是諸侯、官員,任人唯親者比比皆是,不任人唯親反倒才會讓人覺得怪異…大明如今,不也只是個人情 社會?這朝廷上下,說是不朋不黨,但朋黨之事又鮮見了嗎?」
「敬道,你這話是何意?」楊慎把怒火轉向了朱浩。
朱浩聳聳肩:「我不過是抒發一下感慨,唐先生也言明了,要是用修兄可以在議禮之事上,不再激進…也不是讓你放棄原則,只是讓你適當退步,就算你做不成翰林學士,一個侍讀學士或是侍講學士的職位,還是可以給你留著。這算是一種平衡吧。」
「什么?」
楊慎聽完后,著實震驚不已。
本來只當朱浩是來傳達唐寅意思的,現在才聽出來,好像朱浩代表的已不是唐寅這層級的官員意見,更像是上位者對他開出的利益交換條件。
這是派朱浩來跟他談判啊!
朱浩道:「我知道,如此讓你為難了,本來我也不情愿來傳這個話,可唐先生執意讓我來說,你說我何苦來當這個惡人呢?」
楊慎本來差點兒就要怒罵朱浩,但再一想,朱浩在這件事只當了個傳聲筒,罵朱浩又有什么意義?反而朱浩還是被人利用,以朱浩之前那不想惹事的性格,這次指不定有多惱恨當這個傳聲筒呢。
朱浩顯得很感慨:「你別說我不講原則,我只轉告唐先生的話,他的意思是,你的赤誠之心固然好,但要看準機會才可,如今你等于是跟朝中君臣兩方勢力作對…」
「怎么就是兩方了?」楊慎冷冷質問。
朱浩攤手:「難道蔣閣老和豐學士他們,最近對于你的上奏就很支持嗎?」
一個問題,就把楊慎給頂了回去。
朱浩繼續道:「你退一步,交換到一個更有號召力的職位,那以后你能發揮的余地也就更大,一時的隱忍贏得將來的奮起機會…難道你希望自己退下去,上臺的是張秉用這樣的投機之輩?到時你又在哪里,如何規正陛下的過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