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浩面對一個急于想要施展自己皇帝權威的少年郎,多少有些無語。
這樣正處于青春逆反期的孩子,不能總教育,很多時候需要順著毛捋。
「陛下,教訓是應該的,但現在雙方招數都還沒出,那些讀書人還沒做多出格的事情,直接教訓便顯得理據不足,所以必須要創造一些條件,讓他們大鬧一把,到時該怎么懲治就怎么懲治,朝中大臣怕是都不會有什么意見。」
朱浩給朱四提出一種解決問題的思路。
你要教訓那些不聽話的讀書人,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我不但不會出言反對,甚至還會幫你對付他們,但需要講究策略和手段。
這樣一來,皇帝對未來朱浩所做的事便有所期待,甚至對那些讀書人做出的出格之事也會很好奇。
到時皇帝會覺得,看看你們,中了朕跟朱浩精心設下的圈套了吧?到時皇帝對鬧事讀書人的恨,就會被心底生出的設下陷阱坐看獵物落坑的獵人的滿滿自豪感所替代,順帶皇帝在懲罰那些讀書人的時候,更容易接受朱浩小懲大誡的建議。
朱浩就是要給朱四創造出一種,一切盡在掌握、我只需要坐看好戲的優渥心態,讓皇帝陶醉其中不能自拔。
「那敬道,怎樣把事鬧大,讓他們自動鉆進圈套來?」
朱四果然提起了興趣。
朱浩道:「現在有關大禮議之事,陛下只通知到禮部尚書,以臣想來,那位禮部尚書很可能會發動朝臣,一齊提出勸諫,朝堂上陛下只需堅持觀點,朝臣必然做出一些退讓,比如說同意給先帝加皇號,但不加皇考…臣所提只是一種構想,他們退一步的方略不是只有這一種。」
朱四琢磨了一下,搖頭道:「只加皇帝的名頭,朕覺得還不夠。朕要讓父皇當皇考,不然父皇的香火誰來繼承?」
雖然朱四的態度有些胡攪蠻纏,但朱浩卻覺得,至少這是個孝順孩子。
朱祐杬就這一個兒子,朱四大概覺得,獨子被過繼出去,讓自家老爹的祭祀斷絕,會顯得他很不孝,所以才千方百計為這個皇考的名義進行爭取。
朱浩道:「等他們先做勸諫后,陛下就可以直接出招了。」
朱四握緊拳頭,咬牙道:「朕到時死撐到底,堅持要給父皇立宗祠…這樣就行了,是吧?」
「不對。」
朱浩搖頭道,「陛下要以大禮議為由頭,先對內閣做出一些更變,讓蔣閣老和毛閣老氣不過自覺退下去,掃除隱患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大禮議的詔書下發,到那時朝中反對力量,就形不成氣候了。」
朱四恍然,先前的不悅一掃而空,笑瞇瞇道:「所以大禮議的目標,是要把內閣中不聽朕話的人通通趕走,對了,還有六部主官是吧?」
朱浩點點頭:「大概是這意思,但執行起來,還是要看具體情況,走一步看一步,如果計劃太過長遠,而朝中大臣并不按設想的來,有時候可能會在方式方法上做出一定更變。」
「好!朕既要讓不聽朕話的人走,還要讓父皇立宗祠,進太廟…哼,朕不信了,有你這個活諸葛在,還能讓那群家伙占得什么便宜!敬道,等內閣姓蔣的和姓毛的退下去,朕讓你入閣。」
朱浩道:「陛下不要著急,很多事,還是邊走邊看為好。」
朱浩總算勸住了朱四,讓其先不要對讀書人下手。
小皇帝這邊沒有動作,文官自然不會去阻止下面的讀書人議論,文官一向不反對文人議政,這是一種文人地位崇高的表現,甚至在許多人看來,這是時代的進步。
而且這種議論很大程度上會左右輿論風向,讓大禮議往「繼 嗣派」方向靠攏。
朝中議論聲增多,讓孫交這個自詡中立的老家伙分外著急。
孫交幾次想找朱浩商議事情而不得,這天干脆直接跑朱浩家里,把聞訊提前趕回來接待的孫嵐弄得很被動,不得已只能讓守門的錦衣衛通知朱浩。
終于孫交在女婿府上見到了朱浩這個大忙人。
朱浩見到孫交后表現得很客氣,把人從正堂請到書房,賓主落座后率先表達歉意,其實心底早就罵開了:孫老頭你可真不識相,哪兒有你這般強人所難的?找不到人,居然直接跑到別人家堵門?
「…敬道,你別怪老夫冒昧,這是一份跟你同科的進士撰寫,名為《大禮辨》,看看人家的思想和修為,再看看你的,就不能學著點?」
孫交說完,拿出一份謄錄的手稿丟給朱浩。
朱浩接過一看,乃跟他同為正德十六年進士,初為南京禮部主事,如今為南京吏部主事的侯廷訓所寫的《大禮辨》。
同是在南京所起議論,侯廷訓這份稿件跟張璁完全對著來,侯廷訓的言論屬于老生常談的「繼統繼嗣」論調,言辭激烈,但陳列的例證卻一點新意都沒有,但因侯廷訓曾在南京與張璁、桂萼等人當面爭執過,以至于侯廷訓在南京士子中地位也挺高,被認為是站在抗爭張璁妄念邪說第一線的文官集團急先鋒。
朱浩大致看完,交還給孫交,微笑道:「孫老不覺得,這就是兩個小孩子掐架,不分立場對錯,純粹就是互相挑刺,互相攻擊?」
孫交眉頭深鎖:「你就只看出這個…」
由不得孫交不生氣。
我好心好意,拿了一份譽錄的當世名士手稿給你看,你琢磨半天,就認為是小孩子打架的玩意兒?
朱浩道:「怎么,不像嗎?一個張秉用,年老中進士,靠迎合陛下上位,另一個看不順眼,但因為錯過上船的最好時機,所以反其道而行之,站在自以為的道德制高點上,抨擊另一派為歪理邪說,可問題是…有關繼嗣還是不繼嗣的問題,在當今陛下坐穩皇位的前提下,還有爭論的必要嗎?」
「為何不爭論?這皇位到底傳在哪一家?小宗和大宗的區別,你不會到現在都不明白吧?」孫交也生氣了,直接出言教訓,「敬道,你可別忘了,陛下的皇位因何而來,做人切不可忘本啊!」
朱浩正色道:「可是,就算是大宗,不也因為皇嗣斷續而絕脈?皇位往旁支傳,繼統者,既不為儲君養在深宮,又不為義子侍奉榻前,臨時一道詔書傳到封地,就此登上大寶…一個名分問題,真要比大明朝堂穩定更加重要?」
孫交聽朱浩侃侃而談,初時很生氣,后面就無奈了。
他也不琢磨朱浩的話是否有道理,一個古板的老頭,從來不會考慮年輕人的言論,在他們看來,年輕人就是不堪大用,缺少歷練…但有一點孫交不得不承認,朱浩主要還是在迎合皇帝的想法。
不是說把朱浩說服,皇帝就能收回成命的,所以他在這兒跟朱浩吹胡子瞪眼,本質上沒屁點作用。
孫交感慨道:「敬道啊,老夫理解你,有時不得不為之,但你就沒想過,想讓這朝堂穩定,非要有人退的話,不能是君王退一步嗎?」
朱浩好像聽了個天大的笑話般,略帶嘲諷地笑一聲:「孫老是在言笑嗎?讓君王先退?我倒是想讓陛下有君子之風,可就算陛下自己,他想退能退得了?」
「陛下背后可是有生母太后給予的巨大壓力,陛下要當孝子,難道只當一半?妥協就意味著只能給別人當兒子,把自家祖宗香火斷掉,你讓陛下吃這種悶虧,這是大臣應該有的想法?」
本來孫交跟朱浩講侯廷訓意見的時候,還挺執著,覺得如此一份引起朝野熱議 的東西,或許能讓皇帝和朱浩知難而退。
但等朱浩分析立場問題后,孫交頓時感覺到,讓一個固執的皇帝放棄當孝子…好像是挺難。
畢竟朱四登基時就表現出了「孝」,接到傳位詔書,不著急從安陸出發,先去祭老爹,延遲幾日出發還對母親百般依戀,到了京城皇位還沒坐上就爭取從大明門入宮,而后就是力排眾議接老娘到京城…
種種跡象表明,皇帝是真的軸,不是突然發病。
這個病一直都有。
孫交板著臉道:「敬道,老夫想問你一個問題…陛下登基前,你跟他說過什么?」
「呵呵。」
朱浩笑了笑,「孫老,你又要開另外一個玩笑嗎?我跟陛下說的事可多了,不知道你提的哪一句,就算我腦子好,跟你細說,恐怕幾天幾夜也說不完。」
孫交道:「老夫只問你,陛下接到先皇傳位的遺詔前,你是否給陛下警示過?他入京前的一系列舉動,還有入京后對于孝義禮法的偏執,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可是你一直在背后推波助瀾?」
孫老頭到底有些頭腦,這點連朱浩都不得不佩服。
或許孫交知道他一直在朱四身邊充當著幕僚角色,進而推測,由始至終都是朱浩在幕后主導。
朱浩搖搖頭:「孫老你高看我了,陛下入京前,我可一直在京城等候殿試,從京城到安陸山長水遠,如何提前做警示和安排?」
「陛下少年喪父,對家庭的看重,孫老在安陸時便應該有所耳聞才是。至于說推波助瀾…陛下一心追求孝道,做臣子的只能鼎力相助,如此方符合為臣之道,何錯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