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朱浩所料。
楊廷和所用方法,就是找人來為其證明,提前未有人開彌封,以及查驗涉及到有爭議的幾份考卷的內容以及考官評語等。
為了自證清白,楊廷和還特地讓人將楊惇的卷子找出來,讓人看過卷面內容以及上面附著的考官評語。
楊惇是有些放浪形骸,但學問應該還是可以的,寫文章這東西…不一定刻苦就一定能有所成就,有時候還是要講天分,楊家人出了楊廷和跟楊慎這對名聞天下的父子才子,楊惇耳濡目染下,想來差也差不到哪兒去。
在場那些作為見證的京城鴻儒名士一擊士紳代表,也都對楊惇的文章報以高度評價。
是否寫得好,不重要。
重要的是得給當朝首輔面子。
有錦衣衛在旁立著,就算前來作為旁觀見證的士子代表也不敢隨便鬧事,現在由首輔帶著禮部、刑部的大佬親自做查驗,面子算是給足了,尤其還有錦衣衛的人侍立在旁,規矩立好了,不是不讓你們抗議,而是要有證據才來抗議。
現在連卷子都放在你們面前,文章公認不錯,你們非說這些考生是提前得知考題才能寫出這樣的文章,那就問問你們…證據在哪兒?拿出來看看!
現場士子代表憋著一肚子氣,如今連內閣首輔都出面了,且手段百出,就算有質疑誰敢當眾說出來?
嫌命長了?
下一屆會試還要不要考?
可是,我們回去后怎么跟那些一起抗議的人交待?
來這兒一趟就被朝廷給收買,被噤聲了?
難辦啊!
楊廷和承諾一天時間給出結果,果然只用了一天。
到第二天早朝時,楊廷和已將所有調查形成卷宗,詳細匯報給朱四知曉。
朱四笑道:「有楊閣老出馬,果然事半功倍,先前查案之人,不是說能力不行,只能說沒有楊閣老這般的威望和實力。」
當眾贊嘆楊廷和的本事,其實也是在說,先前的朱鳴陽和唐寅就是倆混子。
這么淺白的案子,居然都搞不定,不是給朝廷丟人嗎?
刑部尚書林俊出列,這次他語氣平和了許多,直接建議:「陛下,既然此事已查明,的確系子虛烏有,便請陛下下旨,將結果昭告天下,若再有人尋釁滋事的話,應當拿下法辦。」
「言之有理。」
朱四頷首道,「朕看來,此事若由錦衣衛或是刑部出面,恐怕會激發士子的逆反心理,要不這樣吧,讓順天府的人出面張貼告示…諸位卿家以為如何?」
林俊沒意見。
在場其他大臣也沒意見。
事情就這么定了下來。
看起來楊廷和主動替皇帝分憂,親自出馬解決了一次士子對京試的信任危機。
剛開始有很多人覺得,皇帝在背后推波助瀾,但以結果論,皇帝在平息謠言這件事上,出了不少力,光是一直用心幫忙調度,以及在關鍵時候找錦衣衛為楊廷和撐腰,都體現出新皇對于君臣嫌隙彌補的誠意。
以至于到現在事情結束,朝中再沒人懷疑這件事跟新皇有什么關系。
誠然先前之事,是打擊到了楊廷和的名望,但也不能說新皇是得益者,就是新皇派人干的吧。
若真是新皇所為,那就直接攪渾水什么都不做就行了,為什么要幫楊廷和呢?這不是幫政治對手解除危機嗎?最后還讓民間士子覺得,新皇偏袒楊廷和,連同新皇在內也一并恨上了?
這么做對新皇有什么好處嗎?
很多人看來,皇帝此舉真有明君圣主之風。
事情結束,楊廷和出了奉天殿,駐足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一群人已圍了過來跟他恭賀。
朱鳴陽也苦著臉,湊上前向楊廷和誠懇認錯:「是在下無能,未能及時平息謠言,還要勞煩中堂您親自出馬。」
楊廷和點點頭:「無妨,你已經盡力了。」
朱鳴陽顯得很遺憾。
這次的事沒做好,為他以后升遷留下了巨大的隱患,連一群普通士子都對付不了,還引起哭廟這種大規模的抗議行動,把首輔楊廷和給卷了進來…你這樣的人不外調地方當個小官,真是對不起那些兢兢業業干活的人。
蔣冕笑道:「這次的事,其實更多是需要內閣大員出面調停,無關他人對錯。」
這算是為朱鳴陽開脫。
朱鳴陽拱拱手,對蔣冕伸出援手表示感謝,頭也埋得更低了。
蔣冕又望著楊廷和:「看來陛下是誠心相助啊。」
站在蔣冕的角度,先前對皇帝的一些猜測,真是小人之心。
可在楊廷和看來,事情真沒有那么簡單。
從頭到尾皇帝都沒有卷入其中?
背后沒有捅刀子?
那先前為何會主動召見他并談及平息謠言之事,還假模假樣讓他派人跟唐寅一起查?難道先前哭廟之事,不正是因為朝廷表示出了關心,才釀成那般局面?
當時楊廷和覺得自己受了小皇帝的利用,還在兒子面前大發雷霆,可現在結果出來了,卻發現誤會了小皇帝?
楊廷和的政治思維,終歸要比蔣冕高出一大截。
這反而不涉及當局者迷的問題,正因為楊廷和是當局者,先前感受到被皇帝耍弄而出離憤怒,現在結果出來,眾人一邊倒認定皇帝大仁大義,他才覺得其中有問題。
因為在這件事上,吃虧最大的人還得數他楊廷和。
小皇帝看起來一直都在偏袒,但其實不還是在利用他?
只是比皇帝單純害他,要高明太多,先在背后捅刀子,再給你包扎傷口,讓人覺得皇帝大仁大義…
這心機和手段,是剛當皇帝兩年都不到,不過才十七歲少年郎能干出來的事情?
越想楊廷和眉頭皺得越深。
無論怎樣,會試風波結束,接下來就是確定殿試的時間和流程。
因為這算是朱四登基之后第一場正式的考試…
先前那屆,畢竟朱四只主持了個殿試,這次朱四才算是從選才到用才,是他一把抓的一屆,因而朝廷上下分外重視。
還以為一個原因,這也是楊廷和全面主政后,第一次會試、殿試連考。
先前鬧出偌大的風波,不也因為他楊廷和在朝的聲望下降,而錄取的貢士中又有很多是他楊廷和的人?
可以說,沒有楊廷和主政,那些士子不會鬧事。
沒有楊廷和的聲望下降,士子也不敢鬧事。
楊廷和敏銳地感覺到,正因為他在朝的影響力大不如前,才兩年都不到,君臣間矛盾都已鬧到街知巷聞的地步,再加上新皇在理政方面展現出的才能屢屢碾壓他楊廷和,才導致如今的局面出現。
楊廷和能感受到一股自己在朝日暮西山的氣息。
「父親,這幾天兒到民間查探過,議論此事的人的確少了很多,現在也有人出來為父親辯解,說此番乃是小人在背后攻訐,離間陛下跟父親間關系所致…」
楊慎作為楊廷和安排在朝中的棋子,此時需要查探一下讀書人事后的反應,自然還是楊慎親自出馬比較好。
至于楊惇,現在正忙著備考殿試呢。
楊廷和點頭:「這就好。」
書房內,楊廷和手里拿著不少外地官員寫來的信函。
按照一般道理,即便作為首輔大臣,也不應該過跟下面的官吏有私下往來,但這卻是楊廷和鞏固朝堂關系的一種手段,但凡權臣,都需要建立自己的黨派政治,跟下面的官吏建立起一條穩固的通訊聯絡渠道必不可少。
楊慎道:「那父親,今上在這件事上,到底扮演了如何角色?他…是否真在暗中謀劃和推波助瀾?」
楊廷和低頭繼續看信,漫不經意道:「此事與你無關,毋須多想。」
楊慎正是因為想不通,才來跟父親求證。
他清楚記得,父親先前好像覺得新皇就是這件事的始作俑者,怎么到現在,外面現在反而開始一邊倒地議論皇帝偏袒楊廷和?
難道皇帝不應該抽身事外,等著隔岸觀火看熱鬧?
這件事,好像皇帝也是受害者,為了幫楊廷和,而被士子給盯上了。
「父親,馬上要開始春講了,而請求以后不入宮侍講。」楊慎道。
楊廷和聽到這里,不由抬頭打量兒子,皺眉問道:「為何?」
楊慎道:「兒自覺才能不及,應該讓那些學士多去,兒要潛心研究學問。」
楊廷和本來想利用楊慎對小皇帝施加影響,不敢多倚重李廷相、豐熙這些侍讀、侍講學士,畢竟人心隔肚皮嘛。
但可能在某些事上挫傷了楊慎,以至于楊慎做事積極性不高,現在更是在他面前打起了退堂鼓。
「此事回頭再說,為父還有旁的事要做。」
楊廷和皺了皺眉,「你要記得,你是楊家子,做事不能任性妄為,否則跟你弟弟一樣,哪怕考中進士,一點小事就會惹人非議。下去吧。」
楊廷和沒有直接安慰兒子。
更多是在警告楊慎別亂來。
一個熊小子,你年歲不大,脾氣還不小,先前對你冷漠一點,你就要造反?
真把自己當盤菜?
沒有為父罩著你,你在朝算個屁啊。
封建禮教濃厚的家庭,當父親的往往就是這樣,不是開導兒子,而是拿出威儀逼迫兒子往自己規劃的道路發展。
因為沒有任何一個成功的父親會覺得,兒子比自己強。
但時代卻是在不斷進步中。
楊慎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幾下后,行禮告退。
他跟父親內心的距離,已是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