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進行中。
朱四一上來,便以先前西北各處奏報作為引子,不用大臣說一句話,直接由他這個皇帝來闡述西北軍情是何等緊急,并做出要在宣府、大同一線修筑關塞、加強戒備的提議。
在場大臣聽得一愣一愣的。
論專業程度,朱四并不比素以軍事能力著稱的王瓊差多少,而當前的兵部尚書彭澤則顯得平庸了一些。
「…諸位卿家,朕一向認為,西北邊地軍務,講究個防患于未然,先前數年宣府關口等處失修,也是因為女干佞在西北禍害邊防所致。朕不想讓京畿門戶陷入動蕩,爾等可認同朕的觀點?」
朱四的話其實很沒有建設性,
西北邊防本來就為大明朝廷重視,每年收取的賦稅除了發放官員俸祿以及供各級官府日常花銷上,其余大半用在了西北邊軍上,而朝廷制定的政策,多半圍繞著西北軍務服務。
加強邊防…
說得容易!
你要修邊關,銀子從哪兒來?
力夫從哪里來?
總不能讓將士光干活不發工錢吧?
現在連俸祿都快發不起了,居然還提什么加強邊防?
兵部右侍郎李昆出列道:「陛下,西北三邊之地已受諸多襲擾,韃靼人主攻方向極為明顯,若此時又要在宣大等處加強關防,只怕會影響地方民生…」
如今兵部兩位侍郎,左侍郎李鉞兼任三邊總督,右侍郎李昆屬于堂官,在京城協助處理兵部事務。
李昆也是邊官出身,在西北時就是彭澤的屬下,原來的歷史上,嘉靖三年大同軍變時就是李昆以兵部左侍郎的身份前往勘察處置。
他是彭澤嫡系,當初王瓊參劾彭澤時,李昆也受到連累,一直到彭澤上位,李昆才重新被啟用,并成為兵部右侍郎,而眼下兵部幾乎就是彭澤的后花園。
王瓊跟彭澤的爭斗中,二人說不上誰正誰邪,二人所作所為都有不當處,更多是體現出黨同伐異。
王瓊雖然能力上遠勝彭澤,但其實也很忌憚對手,因此王瓊跟正德時期的佞臣走得很近,利用這層關系打壓彭澤。
但彭澤絕對不是什么善茬,可以理解為狗咬狗一嘴毛。
朱四冷冷道:「什么民生,你們就直說,加強邊防會影響宣大之地糧食收成便可,但朕聽聞,西北土地連片荒蕪,本來三邊以及宣大之地有大批商屯田地,可在前朝幾乎全部荒廢了,現在西北用度基本都靠大明府庫來調撥。那是否加強邊備,有何區別?」
很多人往孫交身上打量。
他們覺得,小皇帝能知道那么多,肯定是孫交在背后教導。
先前朱四單獨召見孫交之事,在朝中不是什么秘密。
當時說過什么,沒人知曉,孫交出來后說皇帝只是問及一些過往,敘了一下淵源并探討了朝事,卻沒提自己教過朱四什么。很多人一直把孫交當成皇帝的幕僚,為此孫交感到很冤枉,因為他到京城后就一直刻意避諱與小皇帝有任何非朝堂上的接觸。
朱四道:「朕本來對此事只是有個大致的設想,后曾發人往西北,問詢總督宣府、大同軍務的臧鳳,他的意見跟朕相同,認為三邊等處今年所受襲擾,過去散亂,不成章法,或是韃靼人想以進犯三邊為幌子,其真實目標在于宣府大同和偏頭關等處。故朕才會有今日說法。」
臧鳳?
如今的宣大總督就是臧鳳,還是嘉靖元年年初時剛被委派過去的,時間要比李鉞當三邊總督還晚。
臧鳳到任后,沒見有什么大的作為,畢竟從去年開始,九邊各處受到襲擾最多的是三邊之地,朝廷在錢糧調度方面,也都是盡量往三邊傾斜。
反而是宣府等處,本來駐軍就比三邊多,如今也沒聽說宣府、大同一線遭遇什么外夷叩邊的壓力。
朱四見在場大臣不言,不由望向孫交:「孫部堂,你作何感想?」
孫交一怔。
問誰不好,問嘛?
本來我就想撇清跟這件事的關系,你這個當皇帝的非但不避嫌,還想讓別人覺得是我給你獻策的吧?
孫交道:「會不會是…宣大一線本無戰事,而地方上又想以此來多討要一些錢糧物資,這才…有此提議?」
「啊?」
孫交的話令朝堂嘩然。
這話由御史言官說出來,倒也沒什么,本來就是風聞言事,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以臧鳳為首的宣大一線官將,以讓人覺得這群人是因為宣府大同無戰事,而有意想讓朝廷在這一段加強戰備,從而獲得更多的資源。
可這話由孫交說出來…
你孫交老成持重,這種沒影的話,也能亂說?
你可知什么叫臣僚和睦?
又可知你的身份是戶部尚書,你的話會造成極其惡劣的影響?或許本來沒有這件事,因為你說了,外間都會議論,別人都以為有這件事!
朱四笑道:「孫老部堂,說話可要有根據,不然…宣府大同一線將士聽了,他們可要對你有意見嘍?」
本來朱四還顯得跟孫交共同進退一般,但一扭臉就拿孫交打趣。
朱四聽出來了,孫交說這話的目的,就是為了撇清跟他這個皇帝的關系,故意把話說得很難聽,讓別人知道,原來皇帝的說辭并不是孫交所教。
孫交在竭力撇清自己跟這件事的關系。
孫交道:「回陛下,此等事恐怕需要細細查證,老臣不過是轉了轉腦筋,多想了一些事情,無任何憑據。」
先前說話的李昆打量孫交,皺眉道:「孫部堂,您沒證據還如此說,可是要引起地方官將不安?身為朝臣,此等話也是可以亂說的?」
「這就不對了吧?」
孫交道:「老朽不過是發表了一下自己的見解,若是你有意見,盡管跟陛下提,何至于要等老朽說完,再來質疑呢?諸位同僚,老朽才疏學淺,對于西北軍務并不知悉,還望不要以此題目來為難老朽。」
又是明顯甩鍋說辭。
朱四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個孫交平時看起來憨厚老實,卻比猴子還精,想把孫交拉到自己這條船上,卻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朱四心里還在琢磨:「朱浩啊朱浩,原來還有你設計別人不成的時候?這下被孫老頭反擊回來啦!要是你在這里就好了,看你怎么把他拉下水…可惜現在我就沒有辦法…」
朱四道:「那諸位卿家便是不同意在宣府、大同加強軍備咯?出了事,誰來承擔責任呢?楊閣老,你認為如何?」
楊廷和當然不肯背鍋。
小皇帝有言在先,出了事誰來擔責?
楊廷和當然不想掉進陷阱里,什么西北加強軍備,這本來就與他無關,他可不想卷入此等事中。
楊廷和道:「陛下提議深謀遠慮,臣也認為,應當在西北各處加強戒備,如今北方草原正有變故發生,同時又遭逢天災,他們或以此來侵略我大明邊陲。」
「嗯?」
在場大臣聽懵了。
先前都在想,小皇帝怎么會突然提到西北軍務,還在想這個背后的軍師是誰。
本來認定是孫交時,孫交卻自證清白,寧可冒著得罪邊軍官將的風險,也不把這責任往身上背。
而現在楊廷和卻一反常態站在小皇帝一邊,難道這件事是楊廷 和在背后鼓動?
若真是如此的話,兵部看起來好像并不知情,不然兵部右侍郎李昆也不至于會出言反對,好像你自己陣營內都沒達成協議?
還是說這件事你們壓根兒不知情,楊廷和琢磨了一下,反對不如同意,或者說不如敷衍了事?
朱四點頭道:「楊閣老深得朕意,那就如此吧,兵部酌情考量西北軍務,哪怕韃靼人并無從宣府大同一線叩邊之意,也要擺出一副積極應戰的架勢,把他們給嚇回去。朕登基之后不希望邊軍將士受戰禍之苦,用大明軍威,威懾外夷,令百姓安居樂業!」
小皇帝話說得漂亮。
可在場的大臣,多數都沒領會他的意思。
論帝王的武功,眼前的小皇帝拍馬也比不上他的死鬼堂兄武宗皇帝,武宗雖然不為文官所喜,但應州大捷卻切實保證了邊陲數年安定,到現在韃靼人都沒有能叩邊入關成功。
新皇之前都是在追求治國方面的建樹,難道說眼下也想跟他兄長一樣,想追求開疆拓土的功勞?
你們朱家人骨子里都帶著冒險精神?
當天便是朱浩入宮日講的日子,朱四很高興,終于可以讓朱浩以日講官身份,正大光明進宮跟自己說話。
就再朱四一門心思準備跟朱浩見面時,正往內閣值房去的楊廷和,被彭澤快步追上,看樣子彭澤很想知道楊廷和的意思。
「…此事乃是陛下臨時起意,你也不想想,宣大加強軍備,對朝廷有何善處?」楊廷和問了個讓彭澤摸不著頭腦的問題。
彭澤根本想不出,小皇帝如此做的動機。
楊廷和道:「聽聞你的舊部,多在三邊等地,而宣大…少有你的人。」
「哦?」
彭澤終于聽出一絲端倪。
從黨同伐異來說,彭澤作為楊廷和打壓王瓊派系的槍,彭澤的人也就是楊廷和的人。
彭澤的勢力主要在三邊,楊廷和揣測,小皇帝此舉是為收攬宣大一線軍權而做出的嘗試。